无限的仇恨在他胸中涌现，他几乎不能够呼吸——脑海中全部都是小如被烧死时向他求助的景象。

小如，小如。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即使你父亲死了，我也要让当初害你的所有人堕入地狱，永远不能轮回！

他缓慢地走着，一路全都是他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的情景。

怎么能够忘记？怎么可能忘记？

七年之后，故地重游，记忆如此轻易地被唤醒，整个扬州都留下了当年他们的痕迹。她的一颦一笑，每一个动作，恍若发生在昨日。他正走着，突然其来的脂粉味让她蹙起眉头，厌恶地看了一眼“群芳阁”——那是他从来不踏足的地方，立刻快走几步，离开了那个地方。

高福儿默默跟着主子，知道他定是想起了小如姑娘，一时也不敢多言。看着主子流露出来的表情，他沉默着叹气——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锥心刺骨的疼痛却是永远都无法抹去。

走了不知多久，高福儿看着前方的一片嫣红，微微一愣——这里，不是当年主子和小如姑娘相遇的地方吗？

他不由自主地向胤禛看去，有些担忧。

然而，男子眼中露出的温暖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正发呆，却隐约听到男子嘴里低吟出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好像以前听过呢？

“你知道这诗的意思吗？”他正在发呆，胤禛却突然问了一句。

“回爷，奴才不知道。”高福儿立刻回过神来，神色间竟然有些惊愕。——跟随了主子这么些年，他还是第一次跟他说这些。一直以来，四爷府对下人的苛刻都是著名的，因此也暗地有了“冷面王爷”这个称号。

“这首诗是唐朝的崔护写的，”胤禛低声，望向那不远处烟雨朦胧的桃园——时间虽然在弹指间挥过，然而这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和安宁。纵使物是人非，这一片桃园却依旧保持着当年的风采，“那时他走到了城郊，突然觉得口渴，看到一户人家，于是就上去讨水喝……”他平淡地叙述着一切，语气却越来越飘渺，“结果那户人家的小姐出来给了他一碗水。第二年他再去的时候，那家小姐却已经不见了，所以他当时就写下了这首诗。”

“不见了？那后来呢？”高福儿纳闷地问。

胤禛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语气苦涩：“没有后来……就像我跟她一样，也没有后来……”

“爷……”看着胤禛眼中流露出少有的痛苦神色，高福儿低声喊了一句，试图转开话题，“梅小姐她……还没有消息，爷要不要加派一些人手？”这个时侯，也只有她能转移主子的注意力了吧。

“不用了，”胤禛仿佛知道对方的用意，收敛了哀伤的神色，“皇阿玛说过南巡之后她就会回来的，我们只要等就可以了。”

——只要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替小如报仇之后，他就可以忘掉过去的一切，真正跟她重新开始。

“爷，下雨了，我们进去躲雨吧！”高福儿用袖子撑在胤禛的头顶，扶着他走进了桃花渡的这一片桃园。

三月正是踏青的时候，望着不少青年男女在细雨蒙蒙下躲在了园中的桃树下避雨，胤禛只是一笑，仿佛远处的那刻桃树下，小如还在那里回首凝望。

——正是那一眼，让他彻底沦陷，不能自拔。

“咦？这是什么树？”匆匆走了进来，高福儿看着园中一棵飘着无数黄色缎带的树，好奇地问。

出乎意料地，胤禛居然回答了他：“这是姻缘树。传说相爱的两个人只要在这里许下心愿就能白头到老。”

他抬头看了看密密麻麻挂着不少男女心愿的树木，神色中交织着痛苦和恍惚。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还记得他将这一个缎带扔上去时小如的兴奋，然而，这毕竟只是传说而已，他们并没有能够相守一生，便残忍的被分开了。

“爷，我们就在这儿避避雨吧。”高福儿建议。

“好。”胤禛轻轻答应着，眼神却飘向了上空——他当时许的心愿还在么？

***

群芳阁上的花魁此刻却正在梳妆打扮，准备应付着晚间的又一场歌舞——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日子，不声不响，不死不活，她的命运，将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虽说她独霸花魁的位置如此久，然而没有谁的青春是永驻的。随着日月的腐蚀，她眼角也慢慢爬上了细微的皱纹，必须靠上好的胭脂水粉来遮盖。——也是时候，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难不成真的要为了一个人守一辈子么？

“小姐，前两天曹公子又来想给你赎身了。”芷兰替她梳着头发，一边劝慰着，“小姐真的不考虑一下，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入了这一行的人，谁不想最后得个好的归宿？”

柳含烟知道她所言不差，却不置可否：“曹世成不过是个莽夫罢了，哪里算得上是好人家？”

芷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听说小姐入行前曾有个相好的公子，却不知何故分开了。小姐的性格是那么高傲倔强，一直以来都拒绝提及那个人的姓名，也从未讲过两人的过往，但是她知道小姐是从来没有忘记那个人的。她还留着他给她的信物，不是吗？

“好了吗？”柳含烟问了一句，没有等到回答便自顾的站起来走到窗前，笑，“其实哪个烟花女子是有好下场的？你看鱼幼薇，当初不也是名动一时的花魁，最后的下场是什么？还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了？你再看看薛涛，长灯古佛，一生便如此度过了，更别提那些没闯出名堂的人了。”她冷笑一声，看着楼下的街道上形形色色踏进来的客人们，“这男人啊，还是喜欢年轻的……”

说到这儿，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她霍然一惊，竟是不顾及自己安危，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那个人的背影，是他，一定是他！

她胸中有说不出的惊喜，蓦地捂住了嘴唇，几乎要哭出声来！是的，他并没有丢下自己，他一定是回来找她了！

“小姐？”看着一向沉静的小姐突然是这种表情，芷兰愣了一下，低呼出声。

然而柳含烟却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从二楼慌慌张张的跑到一楼，越过所有已经来的客人，直接冲出门去。

这样快的速度，甚至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均是一愣——群芳阁的花魁，居然就这样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柳含烟身旁擦过一个又一个男子，踏出门外，在人群中极力寻找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个身影，却只是徒劳。

她不断地奔跑着，按照他刚才出现过的方位去寻找，在人群中毫不顾忌自己花魁的身份，在这一刻，她只想找到当年心爱的人。

然而，一如当年，那个身影就只是这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或许，只是幻觉吧，就像这几年的梦里，她也是经常这样梦到他，这样不停地追逐他，却从来不曾真正的靠近他。

她恍惚了神色，无力地笑。

天青色，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正好掩盖住了她的泪水。

沿途的人们看着名动扬州城的花魁突然间冲了出来，好像在追什么人，却又突然间在细雨中停住，失魂落魄的走了回来，神态各异，议论纷纷。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没有人是真正关心她的，世人所关心的，不过是这个名号而已。

***

“这里就是‘桃花渡’吗？”看着远处点点灿然开放的桃花，梅绛雪还没有介绍，胤祯便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

“嗯。”低声应了一句，“就是这里，进去看看吧。”

“果然啊！”胤祯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什么果然？”她好奇。

胤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凑到她耳边：“果然，美女多的扬州城，连桃花开的都比京城美很多。”

梅绛雪“呵”的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过……”

对方蹙起眉来，手托着下巴，思考着什么问题，这让梅绛雪有些好奇：“不过什么？”

“不过……”胤祯咳嗽一声，“不过我倒是后悔送你那盒胭脂了，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推脱不要，原来你跟这桃花比起来居然还要美几分呢！”

——来的路上，看到一位妇人在卖胭脂，胤祯不由分说地一定要送她一盒，说是想看看她施了脂粉的样子。

“油嘴滑舌！”早习惯了他不着边际的话语，梅绛雪只是懒懒应了一句，便不再搭理他。

“油嘴滑舌有什么不好？”胤祯毫不在意她的评价，反而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起码能逗得你开心一些嘛！”

“男女授受不亲，你的书都白读了么？”梅绛雪下意识的反应，拿开了他的手臂，向周围看去，“这里可都是人！”

“那我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胤祯反而笑得更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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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她气急，跳起来，就要打他。

“我开玩笑的嘛！”看到女子变脸，他立刻过去赔不是，“对不起啦！”

“哼。”女子冷哼了一声，“以后别想再让我陪你出来。”

“不会吧？”胤祯立刻变得严肃，“你是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梅绛雪脸上闪过认真的神色，“十分认真。”

“那我们只好就一直呆在家里了。”胤祯十分惋惜，“你早说你想跟我呆在没人的地方不就行了，干嘛这么绕弯子？”

“你？”梅绛雪气结，终于忍不住出手打他。

“哈哈。”男子握住了她的手，“我开玩笑的，看你这么紧张。”他在半空中拦下了绛雪的招式，握住了她的手。

梅绛雪突然觉得心脏仿佛漏跳了半拍，默默把手拿开，脸上的神色极其尴尬，指了指前方：“我去看看那边。”

胤祯不动声色地笑笑，紧随其后。

“这是什么？”一棵古老的桃树上挂满了黄色的条幅，树下还有不少俊男靓女手中拿着细长的彩带想要把手中的东西扔上去。

“这是姻缘树。”梅绛雪解释，“传说把你的姓名和你喜欢的人的姓名挂上去，苍天就会保佑你们永远一起。”

“是么？”胤祯神色一喜，“我也要挂。”

梅绛雪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吧，这可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儿，你还信？”话刚一说完，她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确实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可是……为什么这几天来反而并没有这种感觉呢？

“我才不管。”胤祯嘟囔着，一边朝买黄色缎带的商人走去，问，“喂，这缎带怎么卖？”

“一两银子。”

“喂，付钱！”胤祯朝她冷喝，“我刚才送你胭脂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现在也该送我礼物了吧，我就要这个。”

“哪有人叫着跟别人要礼物的？”她嗔怒。

“我不管。”

梅绛雪看了看周围已经微微被他二人逗乐的人群，不想多做纠缠，立刻掏了一两银子扔给他：

“喏，给你。”

胤祯买了条黄色缎带，挥手在上面写了名字，直接飞身而上，将它挂在了这颗桃树的最高处。

“好。”周围忽地有人拍手叫好，接着便是热烈的掌声。

梅绛雪在不远处看着他把缎带扔了上去，才走过来问：“这下可以走了吧。”

“喂，”胤祯的表情很受伤，“难道你都不好奇我写了谁的名字上去？”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梅绛雪无谓地讲。

“哎，下雨了……”突然有人喊起来，细雨飘洒，热闹的人群顿时散去，慌慌张张的男女们要么找了棵桃树躲雨，要么赶着离去，刚才还惬意万分的桃园一时间竟然显得有些混乱。

“快进来，愣着干什么？”胤祯看着愣在雨里的梅绛雪，一把把她拉到了树下，脱下自己的外衣替她挡雨。

“不用。”她浅笑着推开了他，“其实我很喜欢淋浴，扬州的小雨很滋润皮肤的。”

胤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穿好衣服，笑：“好啊，我们一起，走！”

话音一落，他拉住她的手，向远处跑去。

梅绛雪微怔，随即欣然接受。——他是浪漫的，所以能够毫不在意身份，不在乎地位，不理会世人的看法，陪着她一起在雨里发疯。

他们绕过一颗又一颗桃树，在满是落花的土地上，在细雨蒙蒙的春风里肆意释放着青春，开心地跑跳着，只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开心。

这一瞬间，梅绛雪抛掉了心头所有的烦恼，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惬意。

他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对方丝毫没有挣扎的感觉，喜不自胜，跑到高兴的时候，居然还抱起她在空中转了几个圈。

“喂！”不同于前几次的紧张和尴尬，她这次说话的语气中透着轻松和欣喜，“快放我下来！”

“偏不！”胤祯环抱着女子，却舍不得放开她。

“你看那里？”梅绛雪往他身后一指，惊讶不已，“那是谁？”

“谁？”胤祯奇怪地往后看，她却趁机从他双臂中逃了出去，跑出一段距离。

“好啊，竟敢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明白自己上当了，胤祯却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开心，立刻向她追去。

耳旁传来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在梅绛雪就要逃到“姻缘树”下时，胤祯终于一把抓住了她，手环在她腰间，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

“喂……”梅绛雪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女子的娇羞，“放开我。”

“不放，我又不叫‘喂’。”胤祯道，“你喊我的名字，我就放开你。”然而话音一落，他便是万分后悔。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他跟那个人的名字发音是一模一样的。

梅绛雪也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随即推开了对方。

“绛雪……”胤祯强行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听到她轻声道，又试图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不要这么快推开我好不好？”他的语气中居然有一丝恳求，在她耳边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居然让她真的不忍心再去挣扎。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满足，甚至她一度认为这只是错觉。是多久了，她都没有再这样轻松和快乐过。

眼前的这个少年，仿佛再一次让她的生命鲜活了起来。

拥抱了片刻之后，少年低声吐出了几个字：“绛雪，我改名字好不好？”

她一怔：“改名字？”

“是啊，免得你在喊我的时候心里还想着他。”

梅绛雪蓦地愣住，叹了口气，从他怀中抽身出来，低声：“该回去了。”

“放心，我会给你时间的。”胤祯拉住她的手，“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等你忘掉他……”

可是，如果我忘不掉呢？梅绛雪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仿佛默认了他的说辞。

“走吧。”梅绛雪低声，然而在转头的那一瞬，她却陡然定住，身子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那个蓝色的身影刺得她生痛。

——他，居然也来这里了？

那……刚才所有的一切，不是被尽收眼底了？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从未感觉到如此慌乱过。

胤祯上前一步，将梅绛雪护在他身后，冷冷地盯着眼前的人，一言不发。

三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风势越来越大，成千上万条黄色的缎带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突然间，一条黄色的缎带被风吹落，伴着雨珠被打散在地。

梅绛雪下意识的看去，却是极其熟悉的句子。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一句诗的最后，还隐约落着一对眷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