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虽担扰却也是退了出去, 房门紧闭的一刹那，陈鱼眸中寒光一闪，又很快就将爆了棚的怒与恨隐藏了起来。

陈焱看着面无表情的陈鱼只是缓缓绕出了桌案, 不免也有些敲鼓, 这女人说实话, 从心底就让他有种惧意, 平日里不哭不闹, 却总能将话说得让人又牙碜又糟心，一双明眸似是可以看穿世间的万物般，只冷冷一扫, 就让他下意识地回避视线。

刚刚的一番话与其说是借酒壮胆，还不如说是弟弟的一席话, 激得他如此失态, 渐渐平静下来的陈焱开始反思, 到底是怎么了……

午时前后陈家大爷就进了城，请了几位一起办差的各分铺的管事, 在馆子里吃了顿便饭，几杯薄酒下肚，听了几人对大奶奶这位新任粮号管事说了几句，他就生心了不满，草草地用罢了饭, 就赶回了府里。

陈焱本想直接到主院里找她说个清楚, 却在二门处遇到了回府的弟弟, 二话不说就想拉着他往正院去, 兄弟俩争了几句嘴。

陈淼忧心地看着兄长有些潮红的脸, 说道：“小鱼为了陈家操心费力地不求回报，连爷爷都称赞事情处理的漂亮, 大哥就别在计较什么了，你人在外面爷爷又病着，气滞郁结心血不足，如果再劳心劳力，后果不堪设想，是爷爷在病床前的托付，小鱼也犹豫着你的立场，又担心爷爷的身子，问过了我的意思，才接了这粮号的掌事，大哥……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焱一把挥开了弟弟相拦的手，怒不可遏地喝道：“你怎么就这么只看到表面？她是个什么人你能有我清楚嘛？蛇蝎心肠龌龊下流，既容不得别人，又搁不得有人不满，看看她轻易将我弄出了主院，你还不明白嘛？那个女人的心是在陈家的产业上。”

“大哥……”陈淼不可置信看着偏执的哥哥，小鱼的温贤他没看到，小鱼的可人他没看到，小鱼的体贴他没看到，小鱼的才情他没看到，小鱼的善良他也没看到，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何况他们还正在孕育着孩儿，大哥怎么能……怎么能这般恶语相抵，再怎么说也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妻啊。

见弟弟的迟疑，陈焱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又继续说道：“那个女人的心机并不简单，她用伪善的嘴脸蒙蔽了你和爷爷，在我面前却是不加言辞，不止当面指责我举止行为，还在陈总管的面前让我下不来台，四月间我一怒砸了她的正堂，她竟然叫陈总管造价成册让我赔，闹得我现在还在月月扣着例钱，淼儿啊，这样的人你还看不清嘛？”

陈淼失望的眸满含着悲恸，喉结滚了几滚，才吐出声音，“大哥，你……怎么能这般说你的妻呢？她现在还怀着你的子嗣，为陈家延续着香火，你不觉得亏心嘛？一个女子远嫁他乡，还受尽郎君的冷落，如果不是我与爷爷护着，她还有没有命都不说好，二月间她是遭了怎样的打击，差点一病就去了，好在老天垂怜，丢了不好的记忆，总算是活了过来，你不知道嘛？你不但不懂得反醒自己，还这样指责她，你于心何忍？”

孩子……一句话触到了陈焱的痛处，如蜂尾蛰到般对着弟弟厉声喝道：“住嘴，那是野种，不是我的孩子……”

陈淼死死地握着拳，指尖狠狠地抵在掌心，让钝钝地疼缓和着挥拳的冲动，一遍一遍地告诉着自己，眼前这是自己的大哥……

半晌，才泄了全身的力气，喃喃道：“大哥，我真恨我自己，如果当初……”话说了一半，意识到自己差点将不该说的话倒出口，猛地顿住了，长叹一声后，才又说道：“但愿你不会有后悔的一天……”

“哼，等有一天你们看过了她的真面目，就会知道我所说并不假了。淼儿，前朝的武曌还不够让你警醒嘛？女人如果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那就是男人们的灾难了……”

终于，陈淼的拳头落到了兄长的脸上，又气又急的陈焱在看到了弟弟悲凄的眼神后，才又将已举起的手放下，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她以假面示人，让弟弟与爷爷误以为她的贤良，都是她的错……

于是他就不管不顾地冲了来……

陈鱼慢慢且坚定地走到茶桌前，伸手倒了杯茶，捏着小小的茶盅，心道这要是滚油该多好……斜睨了眼正隔着六角竹编小几，不错眼珠看着自己的陈焱，抬手将杯中的温茶泼到了他的脸上。

轻放下小盅，边用帕子擦着手上的残茶，边淡淡地问着，“可清醒了？”

陈焱都要恨疯了，顾不得去抹脸上的水渍，只是一味地紧抓着桌沿，以防自己冲上去撕了这个放肆的女人。

陈鱼无视他凶狠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如果清醒了，那就听我说几句话。我……是什么人？是你陈家三媒六证，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正室嫡妻，纵是百年后也要入你陈家祖祠，与你的祖宗们共同受后世子孙拜祭的第九代当家主母，如果你不想让你的祖宗一同被骂，那些个妄言你最好是收回去。”

陈焱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一股火当下就在脑中炸开了，在看着她望过来冰冷的眸光有过片刻的发怔后，慑人的目光又扫向了她，“你配嘛？细数数你干的那些事儿？哪个不够写休书的？爷心慈手软，怜你孤身一人远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谁想你却愈发地变本加厉了，现在居然还拿起了陈家的祖宗说事儿，你……真是无法无天了，爷这回非休了你不可……”

陈鱼怒极反笑，心底泛起的绝望将她包裹着：如果她不是当事人，单听陈焱的这番话，还真会把他当成忍受着悍妻折腾，为顾全大局受尽委屈的郎君。

揉了揉怦怦跳着疼的太阳穴，她暗叹一声，罢了，跟这样一个讲不清道理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认为他问心无愧全无错处，是她的无理取闹包藏祸心，才导致了他今天的恶语，她还能说些什么呢，无视吧……

与人生气也要有点价值，与这样一个蛮横恶劣的人至气，还真是不值得，除了会让身子和肚子里孩子受到伤害，什么都得不到，何苦呢……

陈焱见她不再吱声，以为是自己得了理，“你明儿趁早将粮号的差事辞职了，先去庄子上住些时日，等过了年，爷再打发人送你回临安。”

要按着陈鱼的性子，当下就想去请在祠堂神案上的东西，可老太爷那日略显悲凉的模样，让她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委身陈府是为了肚中的孩子，是为了老太爷关切的眸光和小叔友善的笑容，与眼前这个男人没有丝毫关系，如果自己就此远去，会有多少人黯然神伤呢……

老太爷与陈淼就不要说了，定是会深受打击。远在临安的爹娘兄长，平江的姐姐，会怎样想呢？心疼还是心伤，心寒还是心焦？那皇家的恩典呢？出嫁时动用了皇家仪仗，没想到才不到一年时光，自己就被一纸休书送回了娘家，这样的做法无疑会触怒了皇帝，到时陈家要面临怎么的责罚，这些不用说，她也是心知肚明的。

权衡再三，她才闭着眼睛咬了咬牙，不能那么做，那就只有苦着自己了，“陈焱，你听好，你是真醉也好装醉也罢，我已嫁入陈家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当初皇上恩典赐我以郡主仪仗出嫁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真的不懂嘛？从我嫁入陈家那天起，你就费尽心思地想休掉我这个嫡妻，却一直都没能如愿，这其中也有你自己的考量吧？你只是想以我的错处写下休书，想着能将陈家摘干净了，以防会危及陈家，我没说错吧？”

陈焱面色泛着青，只是皱着眉头没有出声，栖身坐到了桌旁的凳子上。

见他恢复了理智，陈鱼心中暗喜，也许今天可以成为一个契机，能达成什么协议也是说不定的，才想再开口就感觉孩子踢了一脚，感觉到孩子在抗议，她放柔了面上的表情，淡淡地笑着。

陈焱眼见她软下来的面色，顺着往下看，见着了她已显怀的滚圆，心中也闪现出微微的旖旎。

回过神来，她看着他正盯着自己的肚子瞧，才又说道：“你拍着良心自问，如果还是认为这个孩子与你无关，那我无话可说，从此他就是我一人的孩子。还有……你陈家的产业固然是世人艳羡的东西，可是却入不得我的眼中，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现在的身家比你陈家大爷多了不止一星半点，有了自己的家财傍身，我还屑想那些远不可及的东西干嘛？我产业上每年的进项足够支持我的富贵日子了，指着我一个人能吃多少用多少？这么明显的事情，难道你真的不懂嘛？”

“如果怕我占了你的家产，只要你能得了老太爷的允，我二话不说就完璧归赵，我一个妇道人家还乐得不用抛头露面。我尊称您一声大爷，不为别的，只为了两位祖父当年订下的这门婚事，我做为晚辈只是在尊从的，我有温婉的一面也有狠毒的一面，希望大爷您别让我用到丑陋的一面，再不济我还身负着皇恩呢……我的委屈总不可能白受，您也是知道的，如果做不到相敬就让我们如冰吧。”

看着陈焱呆若木鸡地坐着发愣，陈鱼敛了敛衣摆，从容地越过他，向门外走去。

午后骄阳晾晒了一身的沉重，她深深地吸着太阳的味道，心中有着淡淡的喜悦：从此陈焱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