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胤禛又坐在堆满奏折的案前，随着西北之战的推进，大臣们的奏章越来越多。

我把一杯参茶放在案上, 说道：“早点去睡吧。”

他抬头看见是我, 带着笑对我说：“这些都要看完, 关系到前线用兵的。”

“丑时肝经当令, 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

胤禛腾出手来, 拍拍我的手，说道：“就是忙这一阵，等西北平定了, 我好好睡一觉。”

我还要再劝他，胤禛却截住我的话说道：“你先睡吧, 不用等我了, 等捷报传来, 我一定听你的话。”

我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回到西梢间去休息。忙完这一阵的？你忙起来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一个人边想着边往回走, 路过耳房，看着门口立着面生的小太监，不经意的往里看了一眼，看见年妃正端坐在坐炕上，面带微笑。

这耳房是嫔妃侍寝时的居所,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景象了。心却还像第一次看见时那样疼。

不自觉的紧按胸口, 那西施泪又硌的手生疼。

躺在床上, 我仿佛能听见年妃柔弱的喘息声, 只好抓过被子蒙过头顶, 那声音仍然挥之不去，辗转难眠。

雍正二年的春天, 年羹尧在胤禛的部署下，出动精骑五千，良马一万，趁叛军罗卜藏丹津不备，横扫其总部大营。

清军杀到时，罗卜藏丹津部全无防备，未披铁甲，未穿战衣，只能任清军杀戮。十万叛军在五千铁骑的冲击下瞬间崩溃。至此西北战事彻底平定。

年羹尧率部从西宁出发到歼灭全部敌人仅用了十五天，人人称赞年羹尧用兵神速，却很少有人想起十四在西北战场上数年的铺垫。年大将军的威名彻底抹杀了大将军王的存在，西北大捷的战功记到了年羹尧的名上。

朝野上下人人称赞着年大将军，胤禛也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露出十几年未曾有过的笑颜。而我此刻担心的是，远在遵化的十四听到捷报会是怎样的落寞。如果让他仍在前线，这本该是属于他的荣耀。

不知今时今日的十四能否想开？

十月，年羹尧进京受赏，我万分期待。不是因为迎接大将军凯旋，而是终于可以再见云若。

再见云若我以为我会激动地流泪，不想，当我再一次拉到她的手，心里却很平静。我们两个只是面带笑容的挽着对方，一切风云变幻，一切喜怒哀乐仿佛都含在这笑容里。

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现在的云若反而有一种珠圆玉润之美。

她望着我笑靥如花，俏皮的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叫你一声四嫂了？”

我有些面赧，应付道：“随你叫什么。”顿了顿又岔开话题道：“这次可以在京城住多少日子？”

“不走了，因为……”说着云若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我有了身孕，不能马车颠簸。”说着云若的脸上绽开了幸福的微笑。

“什么？！”我大惊道，“你不是不能怀孕么？”

“是啊，可是我想给亮功留下一个孩子。”此刻的云若幸福中透着坚定。

“这样很危险。”我握紧她的手，担忧的说道。

“我知道，可是总要试一试啊。”

我的眉头仍然紧紧的皱着，不知怎地总是想到《乱世佳人》里的梅兰，我连忙摇头让自己忘掉这个不吉利的想法。

云若看到我的样子，捏了捏我的手说：“好了，别担心了，到时候让我的孩子叫你四舅母。”

望着云若淡然的脸，我只好无可奈何的说道：“我要当干妈。”

云若听我说完这句，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和云若一起漫步走到御花园，脚下的落叶被踩的咯吱咯吱响。云若好似酝酿很久似的，终于说道：“姐姐，我也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你不想给四哥生个孩子么？”

我长叹一口气说道：“我也不瞒你，我一个人在这宫里已经很难了，总是要接受身不由己的事情。”脑海中又浮现出年妃柔弱的身姿，晃了晃脑袋又接着说道：“我不想再牵扯一个无辜的孩子进来，维持现状就很好，不必面对很多棘手的事情。”我本身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再弄出一个孩子会是怎样的结果？我不敢想象，也不愿去冒这个险。

“姐姐，你说这些我听不明白，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要为他生儿育女么？”

我笑了笑说道：“他儿女已经很多了，况且我们的关系也不需要一个孩子来维持。爱不需要用生儿育女表达，以后很多家庭都不要小孩的。”

云若越听越糊涂，只好无奈的说：“好吧，姐姐，你的很多想法都很奇怪，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和云若在宫里到处转了转，说着以前的事情。不知不觉，正午已过，太阳渐渐偏西。

想着年羹尧以后的结局，不觉语调变得沉重，对云若说道：“云若，这次年羹尧真是战功显赫，名震西北。”

云若洞悉的一笑，问道：“姐姐，你想说什么？”

我只好开门见山的说道：“都道盛极则转衰，阳极则阴生，现在年羹尧被封为一等公，儿子被封为一等子爵，就连他的父亲年遐龄也被封为一等公，可谓荣耀之至，恩宠最盛，你想过他之后的路要怎么走么？”

云若仍然笑着对我说道：“高鸟尽，良弓藏，大业已成，就会除掉威胁自己帝位的人，这是太常见的戏码。平常百姓不知道这层道理，我是天家的女儿还不知道么？亮功平定西北，军中立威，这已经是事实，功高盖主，皇兄对亮功已经有所防范，以后的路走成什么样我都有心理准备。”接着挽紧我又说道：“我能做的只是靠我和皇兄的关系，多为亮功保命。可惜我是一个早就死去的人，皇兄要是真的狠起心来，我也没有办法。”

我心里一惊，想不到云若看的如此透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云若又抚着自己的肚子说道：“所以，我更要给亮功生个孩子，到时候希望四哥能够顾忌我们母子。”

我没有办法劝她“你四哥不会那么狠心的”，只好说道：“住到宫里吧，我可以陪着你，有太医在也保险些。”

云若摇了摇头，说：“我住年家在京城的老宅子里。”

我知道云若是怕胤禛就此把她和年羹尧隔离开来。默然的被云若挽着，心里感叹着造化弄人，可以的却想尽办法避免，不能的却铤而走险。只能祈祷，云若和她的孩子都能平安。

送云若出了神武门，一个人慢慢的往回走，看见甬路边的亭子里坐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分明就是现在专房之宠的年妃，想掉头躲开，却听见一句“姑娘留步。”

在这宫里，我永远也躲不开不想见的人。

一个宫女走到我面前，谦逊有礼的说道：“是芙瑶姑娘么？我家主子请你过去。”

我硬着头皮走到亭子里，刚要请安，年妃便起身拦住我。一抬头，看见年妃苍白的面孔。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她，五官没什么出奇，只是搭配在一起看起来很舒服，加上微蹙的双眉，略为憔悴的脸色，有一种弱柳扶风之美，总之，我见犹怜。

“芙瑶姑娘，能陪我走走么？”年妃的脸上是含蓄的微笑，眼中满怀期待，还含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我点点头，说道：“荣幸之至。”

她走在前面，并不和我过分亲昵，我跟在她身后有半步之遥。

“芙瑶姑娘，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吧。”年妃的声音有气无力。

“恩。”

“原先先帝还在的时候，总能在各种宴会上看到姑娘的身影，站在先帝爷身边，把先帝逗得眉开眼笑。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姑娘怎么能这么机灵又得体呢。”说着年妃回头看我一眼，对我笑了一下。

“娘娘谬赞了，奴才不过是尽本分。”

“其实我注意到你不是因为你差当的好，是因为知道你和皇上……”我们走到一片菊花丛前，百花凋零，只有灿烂的菊花开的炫目。

我不看菊花，有些诧异的看向年妃，年妃淡淡的笑了笑说道：“明人不说暗话，家兄不小心看到了姑娘和……”她把两根食指交叉，摆出一个“十”字的形状，接着说：“的信函，之后告诉我的。”

原来是这样，我也笑了一下，说道：“还真是不小心啊。”

年妃不顾我的讥讽，接着说道：“我自幼入府，以为自己很了解皇上，我觉得他很难会对谁动情。不知道他对你是否只是利用，或者是为了气十四爷，所以我就去向府里的总管苏公公打探，但是皇上治府严格是出了名的，我什么都没问到。咳咳……”

年妃说着咳嗽起来，我想上前帮她拍后背，她却对我摆摆手，然后顺手掐下一朵菊花，轻轻嗅起来，接着说道：“后来入了宫，我亲眼看到皇上失去你的痛心，后来又看到皇上微服去接你，回来又让你住在他的寝宫。我从没想过有谁能对他那么重要。我想不通，便又去问苏公公，我想知道皇上对你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抵不过我百般纠缠，苏公公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娘娘，如果在一个女人熟睡的时候，皇上含着笑为她轻轻的扇扇子，这是真情还是假意？”

听年妃说着，仿佛有清风拂过脸庞，正感受着清风的抚弄，突然听见对面传来的一阵咳嗽声。

我连忙伸出手去帮她顺气，年妃面带歉意的看着我，说：“老毛病了，姑娘别介意。”

我摇摇头，年妃又说道：“其实我早该看出来的，只是自己还不愿死心。皇上原来不苟言笑，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若有所思的笑起来。皇上原来喜欢栀子，后来却整天侍弄起莲花来。细细想来，都与姑娘有关。前些日子，在御花园，我在花丛后面听到皇上和你的对话，我伺候皇上十多年，从未听他说过那样的话，可见皇上对你已经不仅仅是真情了。”年妃气若游丝，仿佛说出这些话来都要花上很大的力气。原来那日不小心拨动花丛的不是一只狸猫，而是年妃。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曾经也处处留意你，想看你是不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比如擅长音律，或者擅长舞蹈，也想向你学习一下试着博皇上一笑。”

我闻言笑道：“让您失望了，奴才五音不全又拙手笨脚。”

年妃被我逗笑，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你和皇上之间根本不需要取悦，他要的只是你这个人。只要你在他身边，哪怕只是静静的陪他坐着，他也是安心的。我知道姑娘为皇上付出了很多，和你比起来，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在府里养尊处优。姑娘也不愿意和我们这些人多打交道，所以我会把想说的一次说完，以后不会打扰姑娘了。咳咳……”

“娘娘别这么说，您累了，让她们扶你回去歇歇吧，以后我们再说。”

年妃有些迷离的眼中还是不容拒绝的坚定，她摇摇头说道：“以后还不知有没有机会，自打生完福沛，我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说着停下喘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这个人活了一辈子，表面看似风光，皇上给我的宠爱仿佛比旁人多一些，资历最浅却也坐到了仅次皇后的贵妃位。”笑容在她的脸上渐渐晕开，说到这却凝住了，“旁人不说，我自己也知道，这些是为什么来的，所以你不用介怀。你却不同，你好像什么都没有，地位，名分，但是皇上的心是你的。我真的很羡慕你，如果可以，我情愿拿我的名分和地位跟你换。”

听她这样说，我淡然一笑，说道：“您情愿和我换？”我重读了“情愿”两个字，接着说道：“娘娘您这么说，说明您心底还是在意你的名分和地位，但那些于我，真的都是束缚。”

年妃想了一下，说道：“我真的不如你。皇上有你在身边，真是皇上之幸，以后我没什么机会了，我叫你一声妹妹，你帮我好好照顾皇上好么？”

年妃飘渺的目光突然变得灼热，盯盯的看着我，生怕我会拒绝她，原来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这句才是重点。

我在她的注视下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万分不情愿，我会照顾好皇上，但不是帮你。可是面对眼前重病的年妃，我不忍心伤害她。

年妃看着我点头，苍白的脸上才如涟漪般展开笑容，把手里盛开的菊花塞到了我的手里。

行礼，告退，心里却如磐石般沉重。说不清楚为什么，莫名的感到难过，不是为年妃，而是为我自己。低头看看手里的菊花，负气一般把它扔到了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