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四年在我的期望中到来, 是对新生命的期望，也是对自由的期望。

在一片张灯结彩，神鸦社鼓的粉饰下, 这个新年和往年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还没出正月, 康熙就下诏说八爷“行止卑污, 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 还停了他和他属官的俸银, 俸米。这一纸诏书，让大家佯装出来的笑脸都不那么自然了。

年节期间，宫里宴会很多, 我很盼望宴饮的时候当值，这样可以远远的望一望胤禛。可是奈何, 他的身边总有雍容华贵的四福晋。

胤禛心疼我, 在宴会上从不与四福晋亲近, 甚至连一句低语也没有，就像两个坐的很近的路人。但是我只要看着她以胤禛正妻的身份和胤禛一起出现, 心中便有说不出的苦涩。

以前我也会吃醋，可那只是吃醋而已，因为那时的我知道，我很快就会嫁到雍王府，四福晋有的我也可以拥有。可如今的感觉全然不一样, 嫁给胤禛遥遥无期, 我甚至怕我等不到那日, 康熙就把我指给了别人, 四福晋有的, 我有可能永远也得不到。

我嫉妒四福晋，我一直不愿意承认, 可我真的嫉妒她。慢慢的，宴饮变成了我的煎熬。

过完年，宫里终于没有了大大小小的宴会，傅九思也不那么忙了，我抽空去他的小厨房跟他学做西湖醋鱼。

跟着他洗鱼刮鳞，剥葱洗姜，忙的不亦乐乎。以前在家的时候只会炒个豆芽之类的，从来没做过这么大阵仗的菜，今天做起来真的有点手忙脚乱。

他一边做着菜一边教我，“做着菜之前，要把上好的草鱼饿两天，这样没有怪味，然后再去掉鳞和腮还有内脏，然后从头到尾片成两片，再这样斜着划几刀，好入味……”

看着专注的他，我有点抽离，感觉是在看一台很复古的教人做菜的节目。傅九思手指纤长，在鱼身上忙活着格外好看，觉得他不是在做菜，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不由得看痴了，他突然把刀递给我，“你自己片下试试。”

我接过刀，却掌握不好刀在鱼肉上的力道，总是片歪，他便帮我按着鱼，行刀时，我的手碰到他修长的手指。

“对不起。”他的手一下弹开，声音有些慌乱。

我轻轻笑了一下说道：“太见外了吧。”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

“要不是因为我，也许你并不会留在宫里。”他低下头，不敢直视我。

心突然间像被针刺了一下，扎在心窝，痛却不能触摸。

“是我自己选的，跟你无关。”对着他绽放一个大笑脸，说道：“现在最总要的是教我做鱼。”

他也笑了起来，像和煦的春风，说道：“好。”

满脑袋想的都是以后做鱼给胤禛吃得场景，在傅九思的指导下，第一次做好了一盘西湖醋鱼。忐忑的等着他的评价，他夹了一筷子放在嘴里，半天没有说话。

“恩，这个味道……”

“怎么了？”我有些紧张的问。

“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吃夫人做的鱼。”

闻言，我终于放心的笑了，“真的？”

“恩，不愧是母女。”傅九思点头说。

我微笑着想，哪里是因为母女，是因为我们在做鱼时，心里都想着自己爱的人。也夹起一块鱼自己尝尝，果然很好吃。

又到丁香花开的季节，喜欢丁香的香气，想折几支回去插瓶。看着花团锦簇的丁香花，已经把手放在花枝上，不知为何却突然下不去手。

心底暗笑自己，平日花园里梅花，槐花，菊花我可都没少折，怎么今天到起了怜悯之心了。我不折她们，她们就不会凋谢么？

花枝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想到这，索性捡几枝好的，都折到自己的篮子里。折花间竟不知十四已经走近。

“你折花便折花，怎么好像怒气冲冲的。”十四负手而来，笑问道。

“我哪里怒气冲冲了，因为动作麻利，你看来就像生气了。”

“哦。”他拉长了声音，又说道：“反正你总是有说辞的。”说罢撇撇嘴。

望着他的身影突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同样在这棵丁香树下，他笑着帮我折花，脸上带着紫色的光晕……

而现在，眼前这眉宇间日显成熟的男子，再也不见大男孩的天真。记得那日他还对我说“其实四哥就是看着面冷”，如今他还会这么以为么？突然反应过来，八年过去了，一切都改变了。

“怎么了？”见我愣神，他小心的问。

“哦，没事。”我顿了一下，问他：“你知道五瓣丁香的传说么？”

十四摇摇头说道：“还有关于这个的传说？丁香不都是四瓣的么？”

我微微一笑，“是啊，正因为稀少，所以找到五瓣的丁香，对她许愿就会梦想成真。”

十四闻言，将信将疑的伸手去花丛中摆弄寻找，边看边说：“真的？那你怎么不找一朵来许愿？”

“我？我很久都不许愿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愿望会以什么方式实现。”我自嘲的说着，转身又去折花。

在这丁香花海，忽的想起翠儿，好久没有她的音讯了，急切的问道：“十四爷，你还记得翠儿么？”

“翠儿……”十四蹙眉细想。

“就是那个跟了十三爷的乾清宫宫女啊。”我迫不及待的提醒他。

“哦，记起来了，怎么了？”

“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能不能去十三爷府上帮我问问？”一直以来，我都不想让胤禛帮我打探翠儿的消息，因为他要和十三“划清界限”。

“我和十三哥……”他面露难色。

“他是你亲哥啊，你不也说他是个好人么，去他家看看他的亲眷怎么了？”

你应该去照顾十三的家属的，这样他就该念着你的好了，以后总会有帮助的。

半晌，他终于点头说道：“好吧，我是怕十三嫂不欢迎我，不过你这么说了，我就去看看。”

闻言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这才是朋友嘛。”

他无奈又苦涩的摇了摇头。

“不打扰你折花了，我出宫帮你问去了。”

“诶，等等。”转身折了两枝开的正盛的丁香递给十四，“帮我带给翠儿。”

十四接过丁香，低头陶醉的闻了一下，抬眼看我，笑着说道：“真香。”好像我这花是送给他的似的。

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头，却看到胤禛从假山后面面无表情的走过来。

“刚才你都看到了？”

胤禛有些凝重的点头。

“很多事情，其实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我想了半天凑出这么一句话。

他闻言轻笑了一下，说道：“那这件事表面看起来是什么样？”

“我送十四爷丁香花。”

“那实质呢？”

“实质是……算了，我不想解释，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想跟他提起十三，怕惹他伤心。

“我本来想着，你和十四弟在宫外就相识相交，送枝花也没什么，难道是我想歪了？”他的眼神中有轻松的嘲弄。

这一句直把我逗笑了，他伸手折了一枝将开未开的丁香放在我的篮子里，在我耳边说道：“在你出宫前，我一定求皇阿玛把你赐给我。”

我闻言轻轻笑了一下，本是甜蜜的话，在我听来却有些许的苦涩。

随康熙行围回来已是深秋，现如今行围再也不会激起我心里的波澜，不过像例行公事一样，带好东西跟着大部队去，再收拾好行囊跟着康熙回銮，和每日煮水沏茶没什么两样。

回到住处，瑾儿已经把碗莲送回来。我一边看着墨绿色的莲叶，一边收拾带回来的行李。突然有人叩门，应该是晴云吧，随口说着：“进来吧。”

听见有人进来，抬头却看见云若的脸。

惊讶的丢掉手里的东西，拉她坐下高兴的问道：“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云若只是微笑的看着我，我恍然大悟笑着道：“哦，是带着孩子回来省亲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云若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淡淡的对我说道：“孩子……小产了，而且以后，都不能再有孩子了。”

小产？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词汇，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云若流产了，而且再也不能有孩子。在想明白的那一霎那，心中的悲痛翻滚而来，上天啊，你为什么对云若总是如此不公？

和云若促膝坐下，抓起她的手才发觉十指冰凉，心疼的问：“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她又是一丝似有还无的笑，“别问了，都过去了。”此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有多苍白。

帮她把凌乱的碎发掖到耳后，担忧的说：“脸色这么差，还赶这么远的路回京，这身子你不想要了？”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没来看我哥，今年我等不到年底了。”

闻言我心疼的把云若的搂在怀里，抱她入怀才发现，她已经瘦成这个样子。

“姐姐，陪我出去走走吧。”她在我怀里说道。

我点点了头，找了一件外套给她披上，陪她走出了屋子。

“姐姐，每次回宫我都怕别人认出我来，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好久没有逛逛宫里的这些园子了。”

“早时候的宫人很多都出宫了，现在宫里的人大多不认识你，姐姐今天就陪你逛个够。”

其实天气并不好，灰蒙蒙的天乌云密布，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云若却贪婪的边走边四处观望着，仰着脸对我说道：“以前对家的感觉很模糊，现在离开的久了，才想起这紫禁城就是我的家。”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云若又莞尔一笑的对我说道：“姐姐，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季节么？”

“冬天？”

“姐姐怎么知道？”云若平静的语气里带着点惊讶。

“你的丫鬟名字都唤作觅冬，足见你对冬天的喜爱了。”

“姐姐你真是聪慧过人，我是喜欢冬天的，我觉着冬天最干净，最纯粹。不过现在觉得秋天也不错。”说着伸出手去拂着泛黄的垂柳，“不像春天满世界的花显着那么虚伪，也不像夏天草木繁茂显着那么浮夸，现在这个样子，繁花开尽，树木凋零，倒有点接近它们本来的样子了。”

她眼睛空洞的看向远方，我察觉出了异样，心疼的问道：“云若，是年羹尧待你不好么？”

云若回过神来对我说道：“他待我很好。”

眼前这个清瘦茫然的云若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明艳动人的小姑娘么？岁月深重，果然不饶你我。

“是你十三哥过的不好么？”

“十三哥？”云若又恍惚了一下，说道：“他是过的不好，羊房夹道太阴湿了，他膝盖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在呆下去我怕他的腿就废了。”

闻此突然觉得心如刀绞，被鹤膝风折磨的十三还怎样重现当年的马上英姿，还能百发百中么，还能只手打虎么？

“没跟皇上说么？”

“皇阿玛只是派了大夫去，用再多药又能怎样呢，我哥这病是寒毒侵入骨节，不搬出那个阴冷的地方，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可是皇阿玛根本不想把他放出来。”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云若，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安慰。

半晌，云若开口说道：“姐姐，我来开皇阿玛太久了，现在越来越摸不准他的脾气，你在他身边的日子长，能找合适的机会跟他提提我哥么，皇阿玛一心软就把他放了也说不准。这天儿又要冷了，我……”

我心里想着，十三要等到雍正即位了才能重获自由，哪是我求情就能放的？可是转念又一想，不试试怎么知道，也许可以帮十三换到好一点地方。我知道的只是十三爷被囚禁了十年，也许中途改变过圈禁地点呢。想到这，心里像荒野中开出了坚韧的野花，于是对云若郑重的点头。

云若看我点头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脸。

“云若，别抱太大希望，我也摸不准万岁爷的脾气。”

云若捏了捏我的手，没有说话，只是举目望了望四周灿烂的秋叶。

“要是怀念这里，就多住些日子别走了。”

云若苦笑着摇摇头，“姐姐，其实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漫天绚烂的黄叶衬着云若的脸，更显得她脸色苍白。

送别云若，对着镜中的自己叹气，你要怎么跟康熙提起？

这种事我已经做过太多次了，可我还是摸不清门路，这次甚至没有了去做的勇气。

十三是康熙最喜爱的儿子之一，我始终相信这点，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三年的□□已经够久。我看得出，在围场没有十三陪伴的康熙是多么落寞，也许康熙也希望找个台阶下。

那就让我去做这个台阶吧，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是值的。

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春日的原野上，如织的野花汇成灿烂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