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晨昏定省不是免了么，你怎么还在这？”我问道。

“我在等你。”

“等我？”我有点诧异。

“我前几天去过巴雅拉府上，现在有些话想跟你说。”他负手说道。

“真的？太好了，阿玛额娘妹妹他们都好么？”我大喜过望。

“好，好的不得了，你在宫里挨冻受累，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巴雅拉奉瞻已经告老辞官，过些日子三口人就要去江南游玩避寒了。”胤祯用着讽刺的语气。

去江南游玩避寒，那本就不是我的生活，可为什么听了之后心里还是酸酸的，是我太狭隘么。

临走的时候，胤祯看着我，对我说：“芙瑶，我只是想告诉你，夏日去消暑，冬日去避寒，我也可以让你过上这样的生活，我也想让你过上这样的生活。”那深情的眼神，让我有些不自在。

消暑？京城的夏天能有多热呢；避寒？京城的冬天又能有多冷呢。

人一旦适应某种生活，日子就会过的飞快，我现在已经适应了宫中伺候康熙的生活，每日无论当不当值，寅时就要起床，亥初时牌就要入睡，一直想改掉的晚睡晚起的毛病彻底改掉了，睡前手机上网的坏习惯也彻底改掉了，作息时间健康的不得了。我原先一直都以为，如果把我扔到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视的小山村，我就会死掉，可事实证明，这里连电都没有，我依然活着。

已经过了小寒，接连下了几场雪，整个皇宫里都是冬日的氛围，白雪的覆盖让殿宇飞檐的主色变成了白色，只余下一个金黄色的勾边，显得温和了许多，不似平日那般庄严的不近人情。

我穿上厚实的宫装，也点缀了一点动物的皮毛，头上的装饰换上了毛茸茸的绒花，看起来很是俏皮。这皇宫里保暖措施做的非常好，在屋内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在廊庑里会有些凉，不过我是东北人，再冷的冬天也遇到过，北京的冬天已经很温和了。

这日不是我当值，刚给年长的姑姑们打扫完，路上有些冷，正踩着花盆底鞋，“蹬蹬”的快步往耳房赶。走到拐角的地方，突然有一只大手过来，死死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板住我的身子，让我紧紧的贴在他身上不能动弹。我霎时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

“别怕，是我。”

竟然是四爷的声音。

“我把手放下来，你别喊。”他又说道。

我连忙点头。

“你怎么在这？”他把手放松，我马上低声问道。

“先别管这么多，跟我来。”说着掉头便走。

我只得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跟着他。

一路上我又是惊魂未定，又是胡思乱想，七拐八拐，抄无人的小路，跟他来到北五所的一间小书房。

“这是我以前住在宫里读书的地方。”他环视了一圈说道。

我也抬头看了一眼，这里到处都落了灰，好像许久没人来过的样子，刚想问他为何带我来这里，他却突然问道：“你究竟是谁？来自哪里？”

问得我一愣，但还是故作镇定的说：“四爷怎么这么问？”

“我安插在太子那里的人听说，乾清宫有一位宫女妙璇，是为了报恩，冒名顶替恩人女儿之名进的宫，而且这个宫女和十四爷的交情还不浅。太子现在受到了八弟他们的威胁，储位不保，所以太子现在想把这个宫女的底细告诉皇阿玛，让皇阿玛治她欺主罔上之罪，这个和八弟最好的十四弟，一定会一而再的求情，以此来触怒皇阿玛，达到消弱八弟一派的目的……”

听他说第一句，我的脑子就嗡的一声，听他说着我的血液便一点一点的变凉，还未等他说完，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四爷救我。”

“看来是真的了，你先起来。”他俯身扶我起来，“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细细说来。”

“四爷，实不相瞒，我就是这个冒名顶替的宫女，我原本是一个飘零在这世上的流□□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巴雅拉老爷一家给我一口饭吃让我不至于饿死，而且收我为义女，让我过上了安定的日子，这样的大恩我无以为报，只能替他们的独女妙璇进宫选秀，让他们一家不至于骨肉分离。”

“你怎么知道他们当初救你不是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

“就算是也没有关系，无论怎样，我这条命是他们救的，不管他们的动机如何，有恩就要图报。”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可是这次我也帮不了你。这个事情是我的细目告诉我的，就是说我不应该知道太子爷的这个打算，所以我不能去劝太子放弃这个打算，而且就算我去帮你劝太子，也会让他怀疑我和八弟他们是一伙的，所以我能做的只有提前来通知你，让你有个准备。”

“四爷，我的命本来就如浮萍如草芥，你能来通知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的心里突然没有了刚才的忐忑，倒有一种要解脱的坦然。

“别这么说自己，皇阿玛很看重你的，不过正因为看重所以会不忍心治你的罪，这也就给了十四求情触怒皇阿玛的机会，太子恐怕就是抓住了这一点。”

“想不到我一个小小的宫女还能起这么大的作用，我自以为冒名顶替这事做的天衣无缝，太子爷如何发现？”

四爷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会在太子那里安插耳目，太子也会在十四那里安插耳目，在府上听出十四钟情于你，”说着眼神有飘忽不定的扫了我一眼，“所以在你身上找突破口，查来查去，做的再天衣无缝也会露出破绽。”

呵，原来如此，他们兄弟之间斗法玩窃听风云，为什么牺牲的是我？只为一个或成功或失败的计划，就要搭上一个女子的命么？

“四爷，我该怎么办，去万岁那自首请罪么？”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可，这个消息只是我偷听来的，万一太子放弃了这个计划，你何苦此地无银？我提前告诉你，只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有什么话要我帮你带给你的恩公么？如果事发，他们一样都逃不了干系。”四爷提醒我说。

“他们现在恐怕不在京城，前些日子去各处游历了，不过还是请到巴雅拉府上看一看，如果他们提早回来，请让他们进山躲避，如果他们还在游历，请想办法转告他们不要回京。”说罢，我把巴雅拉府的地址告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信任他。

“好，我一定不负重托。”他看着我的眼睛郑重的说。

“四爷，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能否也把这件事透露给十四爷，让他不要中这个圈套？”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玩味的看了我一会说：“你觉得我会么？”

我只能无奈的说：“我知道了。”

唉，这对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之间的隔阂竟这样深么？十四是他的弟弟不假，可他也是八爷党的成员，这次对四爷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挫伤八爷锐气的好机会？我不怪他，这便是权利的斗争。

“时候不早了，你先离开，我稍后再走。”四爷突然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四爷，只是向他深深的行了一个礼，他扬扬手示意我快走，我走到门口，还是觉得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突然转回身，发现他的目光还在我身上。

“四爷，我想问您，为什么帮我？”

“你别多想，我只是刚好碰上。”他淡淡的说。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有暖而咸的液体顺着脸颊流入嘴角。

回去的路上，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遇到什么大事，脑子就会罢工。感觉自己走了好久才回到住处，翠儿看到了我赶快迎了过来，“姐姐，你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哪。”

我尽力扯出一个微笑说道：“我能有什么事，无非是活干慢了。”我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桂枝她们几个难缠的主，但还是对翠儿小声的说：“不是叫你别跟我这么亲近么，要是我不在了她们欺负你怎么办。”现在这话更有必要说了。

“在她们眼里我们早就是一伙的了，更何况妙璇姐姐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翠儿挽着我的胳膊说。

真对不起翠儿，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不要淋雨不要生病，生病了也不会有人给你熬药了，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

从这天起，我便成了待宰羔羊，每天都在等着康熙对我的发落，害怕却又期待。这让我想起了那时候在巴雅拉府邸，等着额娘求我的日子，只不过，现在比那时候难熬万倍。每次康熙一叫我“妙璇啊”，我就一身冷汗，发现只是平常的问话，我还要面带微笑逗康熙乐，只是背过身去，我的笑容就会僵在脸上，整个人就要瘫倒。

每天临睡前，我都要编排一下被揭发之后的说辞，怎样才能把阿玛额娘的罪责减到最少，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整夜少眠。

我找出胤祯给我的暖手炉，把它送给了翠儿，她高兴的不得了，一直都没用过，要是我不在了，这么漂亮的暖手炉岂不是永无见天之日。又把自己的一些首饰衣物送给了要好的宫女，反正以后也没什么机会穿戴了。摸一摸身上带的长命锁，还是不舍得送人，毕竟是我一来到这个世上就跟随我的物件，还是善始善终吧，想起来真讽刺，长命锁能保我长命么？

一日复一日，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崩溃了。

一点一点年关将近，冬日的午后，靠在窗边瞎想，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面生的侍卫走到我面前，面无表情的对我说：“对不起妙璇姑娘，请跟我们走一趟。”我想该来的终于来了，竟然油然而生一种解脱的快感。

我被两个侍卫带到懋勤殿的附房，里面只有康熙一个人，两个侍卫退下的时候关上了殿门，是殿门太重么，在我身后拉起了长长的尾音。门关上以后，屋内更暗了，更静了。

“你，是妙璇么？”康熙的质问里略带疲惫。

我不想再做无谓的解释，扑通一声跪下，一字一顿的说道：“奴才，不是。”

“那你究竟是谁？”康熙的声音还是不愠不火。

“奴才本是无名无姓的流浪~女子。”

“流浪~女子？谁给你的胆子！你知道朕平生最恨什么吗？”康熙的声音突然增高，被信任的人从始至终的欺骗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奴才不知。”

“朕平生最恨人欺骗朕，罔我平日里如此待你！”康熙指着我突然开始剧烈咳嗽。

“万岁息怒，为了奴才气坏了身子不值得。”我跪直身子请求康熙，

“咳咳，来跟朕说说为什么要冒名进宫，你怀了怎样的心思？咳咳……”康熙手做握拳状，放在嘴边连连咳嗽，我一定把他气得不轻。

此刻我真想上前去给他拍拍后背顺顺气，可无奈我现在是个戴罪之身。

“奴才不敢怀任何心思，奴才本在京城流浪，一天饿急了晕倒在巴雅拉府大门口，是他们一家给了我一口饭吃我才不至于饿死，而且还收我为义女让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为了报他们一家的救命之恩，在选秀前夕，我悄悄药倒他们一家，代他们的独女妙璇入宫选秀，于是我就成了宫女妙璇。恳请万岁，不要治巴雅拉一家的罪，一切都是奴才一个人的主意，待他们醒来木已成舟，他们怕奴才被治罪才选择隐瞒，请万岁开恩。”说罢我狠狠的向他磕了一个头，不敢抬起头来。

半晌，康熙才说：“这宫里是龙潭虎穴么？陪在朕身边就是伴君如伴虎么？进宫真这么让人为难？”

这是我意料之外的问题，来不及细想抬起头来看着康熙说道：“奴才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奴才只知道入宫服侍万岁以来，万岁每日对奴才都是和颜悦色，恩宠备至，朝堂上的事奴才不懂，但是人们都说万岁是赏罚有度，事必躬亲，是一位仁君，明君。奴才之所以要代妙璇入宫，是因为妙璇是巴雅拉家的独女，奴才读书不多但知道百善孝为先，如果妙璇入宫，她就无法在父母身边尽孝，奴才不忍看到恩公一家骨肉分离，所以才出此下策。”

“亏你还知道百善孝为先，你要是真的明事理，就应该代妙璇好好行孝，而不是犯下这欺君罔上的大罪！”

“奴才的确想法狭隘，不如万岁爷想的深远，奴才自知罪孽深重，不奢望得到万岁的原谅，但是请无论如何放过奴才的阿玛额娘，他们是无辜的！”我连连磕头。

“大胆！你犯下了欺君的大罪，还有什么资格替人求情，来人啊，慎刑司收押，听候发落！”

随着康熙的话音落下，又进来了两个侍卫。

“谢皇上。”我再一次叩首，还没来得及礼毕，就被刚才进来的两个侍卫架出去了，耳边只余康熙一连串的咳嗽声。

慎刑司里真冷啊，完全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一位长相凶狠的嬷嬷带着我去属于我的囚室，

走在慎刑司的青砖路上，两边的囚室里全是蓬头垢面的宫人，有的听见有人来，就连忙爬到牢门口，扶着栏杆看着我，有的则完全不屑一顾。这些宫人一部分是因为偷了主子的东西，一部分是因为偷情，更多的则是宫斗的牺牲品，待审讯完毕后，她们将被送到冷宫，或者被送到地狱，这两者恐怕也没什么区别。因受刑而发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还在这想她们的命运，其实我也是她们其中的一员啊。此刻的我被人取下了全部的首饰，这便是落饰收监了。摸一摸胸前的长命锁，还好有你在。

被嬷嬷推进囚室，没有被褥只有稻草，向上望去，有一个带着木栏的狭小窗子，能看见一方蓝天，在这个地方能看见蓝天，还不至于太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