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弦上的箭, 没有不发的理由，就算有，后悔也来不及。

陈励离开帝都, 成为整个事情发展的转捩点。

初夏的风, 还带着一些些凉意。粲然的阳光, 映得满屋明亮。南角楼中, 依旧同往常一样, 安安静静的。

明儒牍恭敬地站在文帝面前，从容地听着文帝不紧不慢地说着。

“彦最近在朝堂上如何？”文帝拿起今天刚送来的折子。

明儒牍道：“太子殿下做事中规中矩，没有任何不妥的做法。”

“据说, 陈励是在他的帮助下离开的帝都？”文帝眼中精光衣衫，语气依旧如常, “你有没有去查证？”

“陈王世子是通过韩大人离开的帝都。”明儒牍如实道。

“韩阕？”文帝脸上的笑容有了几分玩味, “传旨下去, 把宋衍曦调任兴元府，邱旭楠调回兵部。”

明儒牍心下暗惊, 忙答应了下来。

“明斐十八了吧？”文帝又道。

明儒牍先是一愣，而后忙道：“犬子今年刚满十七。”

“唔。”文帝点点头，“让他到朕身边来吧！朕替你看着他，不会让他惹事。”文帝轻轻笑着，言语间倒是温和得很。

明儒牍忙道：“谢陛下恩典。臣替犬子谢过陛下。”

“好了, 你退下吧！”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 接过奉祥递上来的茶, 轻啜一口, 看着明儒牍退了出去, 敛了脸上的笑容：“传韩阕进来。”

不一会儿韩阕就进到了南角楼。恭敬地行礼后，韩阕在文帝面前站下：“陛下。”

“小慈最近怎么样？”文帝漫不经心地笑着。

韩阕微微一愣, 道：“回陛下，小慈最近都好，谢陛下关心。”

文帝轻笑一声，抬眼看向韩阕：“蕈最近的课业怎么样？”

韩阕又是一愣，依旧是从容道：“回陛下，二皇子聪颖，课业进步很快。”

“那就是说，你最近很闲。”文帝轻描淡写地笑着，语气依旧如常。

韩阕这才明白了文帝想说的是什么，背后竟渗出丝丝冷汗：“不算太闲。”

文帝轻轻笑着，又道：“你似乎忘了朕说过些什么了。”

“臣不敢……”韩阕忙道。

“嘴上说不敢。”文帝冷哼一声，“谁知道你心里是怎样在想？曲然，你似乎太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了。”

“臣不敢。”韩阕的手心开始冒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老韩王给朕来了折子。”文帝仿佛不经意般笑笑，“愿意交出韩王印信，从此不再当一方诸侯。朕看韩王年岁已高，不收回老韩王的封号，只把封地还有军队权收回来。”

韩阕一惊，看向文帝，没有说出话来。

“你大哥也愿意放弃现在所有的一切，只当一名普通的贵族子弟，不再参涉政事。”文帝继续说，“曲然，你会怎样做呢？”

韩阕愣在那里，过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陛下……”

“就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老韩王似乎真的不喜欢你，所以选择在这个紧要关头递上了折子请求自撤王爵。”文帝嘲讽般笑笑，“但转念一想，老韩王毕竟看得远。所以，以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

韩阕脸色变得惨白，没有说出话来。

“陈励的事情，朕不追究。”文帝看向韩阕，“没有下一次了。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等着你的，就是一个字，死。”

过了半晌，韩阕重重跪倒在地上：“谢陛下……”

“以后，你安分地当蕈的老师就够了。”文帝淡淡道，“朕不会亏待你。宋衍曦已经调任兴元府，他是个人才，朕不希望任何事情白白毁了这个人才。曲然，你是聪明人，朕想，有些事情，不需要朕说得那么直白。”

韩阕咬咬牙：“臣，知道了。”

文帝满意地笑笑，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

“陛下，臣有一事不解。”韩阕抬眼看向文帝。

“说吧！”文帝轻轻笑起来。

“有多少事情，不在你的掌控之中？”韩阕问道。

文帝轻笑一声，看着他：“你觉得呢？”

韩阕一愣，又是哑然。

文帝嘲讽般笑起来：“曲然，你记住朕说过的话，再忘了，后果你自己去想想吧！”

韩阕默然，退出了南角楼。他已经没有资本再玩下去，现在能做的，只有认命。或许当初酬躇满志到达京城，真的有想过要作出一番大事，真的有想过要站在权力的巅峰，俯瞰整个世界。只不过如今，一切都只是梦一场了。他突然领悟到一点，如今的文帝，已经不是许湄还在的时候的那个文帝。当初因为许湄还在，因为文帝对许湄的愧疚，所以他能容忍，能把所有事情都当作不知道。而许湄一旦不在了，他不需要再容忍什么。所以，事情看上去好像是许湄死了所以许氏旧人蠢蠢欲动而肆无忌惮，可他们都没有看清楚，谁才是事情的真正主宰者。

看着韩阕的背影，文帝轻笑一声，起了身：“奉祥，你说朕这么些年是不是太纵容他们了？”

奉祥忙笑道：“陛下仁慈。”

“仁慈？”文帝自嘲般笑笑，看着外面湛蓝湛蓝的天空，心飘得很远。

这一天晚上，文帝依旧是和从前许许多多个晚上一样，到朱鸾宫留宿。姚妃也依旧是一身华丽的衣衫穿着，在宫门口等着他。远远地便看见姚妃淡紫色的衣衫，文帝脸上浮起些许淡漠的笑容。

“臣妾恭迎陛下。”姚妃得体地笑着，盈盈笑靥，多了几分平日不多见的妩媚。

文帝轻笑一声，虚扶了她一下，进了朱鸾宫。“这几天彦有过来请安么？”文帝接过陈女官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看向姚妃。

姚妃忙道：“这两日都没有过来。”

文帝“哦”了一声，在一边的软榻上坐下，接过了宫女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陈励已经离开帝都了，你知道么？”

姚妃一愣，道：“没听说。”

文帝轻不可闻地冷哼一声，抬眼看向姚妃：“不知道也好。”

“陈王……是出了什么事儿么？”姚妃怯怯地问道。

文帝伤神地揉揉眉心：“没事，你放心。”顿了顿，揽过姚妃在怀中，文帝轻轻笑起来：“朕累了，陪朕好好休息下吧！”

这一夜，文帝睡得并不好，梦见了许多人，唯独没有梦见许湄。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身边的姚妃还睡得沉沉的。

文帝悄然起身，穿上了衣裳，便让奉祥伺候着离开了朱鸾宫。一早上皇宫中宁静得很，只有宫人们打扫宫道沙沙的声音。

“你说，朕该不该对彦狠心一点？”文帝若有所思喃喃道。

奉祥一惊，没有说话。

文帝轻轻笑着，却再没有下文。

中午时侯，邱旭楠回到帝都，进宫复命。离开帝都二十年，他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垂手站在文帝面前，邱旭楠嘴边有不易察觉的笑容。

“回来就好。”文帝轻轻笑着，抬眼看向他，语气并没有多大起伏，“当年的府邸还在，你还可以继续住在那里。”

“谢陛下。”邱旭楠恭敬道。

文帝满意地笑，问：“刀是不是还锋利？”

“不锋利不敢见陛下。”邱旭楠从容道。

文帝起身，从架上取下一把刀，递到他面前：“既然如此，这把刀就赐给你吧！”朴素的刀，刀鞘上却嵌着一颗黑玉，分外显眼。

邱旭楠恭敬地接过刀：“谢陛下。”

文帝的目光扫过那颗黑玉，轻笑一声：“好了，你到兵部上任去吧！”

邱旭楠恭敬地应了一声，退出了南角楼。二十年前，他就是从兵部调任的兴元府府尹，明面上为升，实质上却是降。二十年后回来，兵部里早就不是当年的人，年轻而又充满生气的人，预示着生机和向上。

明儒牍在兵部等他许久，看到他踏入兵部大门，他脸上浮起些许笑意：“邱大人。”

邱旭楠礼节性地一拱手：“明大人，好久不见。”

“二十一年没见罗，我都成老头儿了。”明儒牍哈哈笑着，“邱大人还是没什么变化。”

“哪里没变化？”邱旭楠上前几步，“倒是明大人没怎么变，还是爱说笑。”

“养了个让人操心的儿子，也只要说说笑笑，苦中作乐罢了。”明儒牍笑道，“邱大人回来了，老夫还想呢，从今以后又多了个人唠嗑了。”

“明大公子是聪明人儿，他日必成大业。”邱旭楠轻笑一声。

“好啦，我这个老头儿就不打扰了。”明儒牍哈哈一笑，“等邱大人闲了，我这个老头子再过来。兵部可是个热闹地儿，多少年都没平静过了。”说笑着，他看了眼他，转身离开。

兵部大大小小的官员看着明儒牍和他如此熟捻的样子，心中都存了几分敬畏。事务交接过后，邱旭楠拿出那把刀，取下刀鞘上的黑玉，下面压着一张纸，上面有三个字：诛陈励。

邱旭楠皱了皱眉头，把纸条伸到火上烧掉。

三日后，陈励死在前往黎都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