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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一世情缘

作者:杨盛芳 | 分类:言情 | 字数:17.5万

第四章 李府窥视

书名:李清照的一世情缘 作者:杨盛芳 字数:9994 更新时间:2024-10-10 22:18:05

张择端在孙羊正店的酒钱没白花。赵明诚、张汝舟几乎同时给他送来“洛神”的消息。消息详细得让张择端喜出望外,与“洛神”见面叙旧的愿望指日可待了。

张汝舟是通过蔡京府中的衙役和丫鬟们获得的消息。张择端从他那里不仅知道他心中的“洛神”叫李清照,还对她在家中闭门思过,清愁烦恼,甚至借酒浇愁的细节都略知一二。神奇的是张汝舟把李清照最近写的《浣溪沙》都抄录过来。张择端读罢,情绪激动了,觉得李清照的寂寞、惆怅就是相思,相思的对象就是他张择端。此时,他大有拯救李清照于水火之中的担当和责任。他甚至想好了具体的办法:让张汝舟找蔡京府里的小厮带路,潜入李府救出李清照,与她私奔。他自己也感到这个办法很荒唐。能不能潜入先放一边,一个聪明睿智的大小姐,一个名声赫赫的李清照能跟人私奔?闹不好他还要背个拐骗民女的罪名,这办法显然不行。在她家门前蹲守?寻找个机会见她一面,或是托人进府送信,约个时间、地点,当面诉说衷肠?细一想也不妥。她何尝不愿出门?但若李格非不答应,一切见面的企图都是泡影。张择端绞尽脑汁,想了一个个办法,又被他一个个给否掉了。他把来送信的张汝舟晾在一边,顾不上搭理。

张汝舟见状晃着头,叹着气,心想:这帮文人墨客,都心走一经,剑走偏锋。嗔痴癫狂时,可能就是他们出灵感的时刻。他不敢打扰,又耐心地待了一会儿,发现张择端依然苦思冥想,不言不语,只得起身告辞。张择端将他送到院门口时,张汝舟站住说:“正道,留步吧,遇事不要钻牛角尖,得慢慢来。”张择端心不在焉地应酬道: “是,是。哪天约上德甫,还在孙羊正店吃酒答谢你俩。”“不劳您大驾,在下不请自到了。”话音未落,赵明诚慢悠悠地跨进院门,见二人愣着,便做了个叫大家回屋的手势说:“巧哉,妙哉。我正有要事相告。进屋谈,进屋谈。”

三人进了屋,分宾主落座。赵明诚看着张择端满脸期盼的样子说:“正道兄,莫要急,机会来了。”说罢,他低头掸掸长衫下摆的尘土,又挽挽宽大的袖口,抬头看时,见正道的眼睛都要问出话来了,忙接着说:“天赐机缘,正道。今天我碰到李员外郎了!”张择端忙问:“碰到李员外郎了?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李员外郎?你在哪儿碰的?提到李清照了吗?她最近怎么样?”张汝舟说:“正道!你听德甫慢慢说嘛。这一大串问题,把他都问糊涂了,想答都找不到话头。”赵明诚说:“不妨,不妨。正道的心情我理解,那就听我细细道来。今天太学上舍难得休学半天,我借机回家取书籍。进院路过家父的书房时,被老人家叫进去了。你们说巧不巧?礼部的李员外郎正在呐。父亲问我,前几年推荐给你的两首词还记得吗?这就是词作者李清照的父亲李员外郎。我一听差点乐出声来,心想,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若碰不到李员外郎,我都快把正道的事给忘了。家父看我愣愣痴痴的样子,忙提醒我快快参拜。我刚一落座,家父就说我学业有点跑偏,做学问的劲头都用在金石考证上了,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等。弄得我很窘迫。不想,李员外郎对我的金石学问有所耳闻,原来他对金石也感兴趣,竟与我讨论了许久金石碑刻。看到父亲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时,我俩才打住话头。但能看出, 他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一再约我改日到府上再切磋呐。”

张择端听到这儿,多少显露出失望的样子。张汝舟听了也嘟囔道:“你们聊的好像与正道的关系不大呀,怎么听着这机缘像是赐给你的?”赵明诚说:“汝舟又生是非,正道梦中的‘洛神’,与我何干?”张汝舟说:“那他去你家切磋又与正道何干呐?”赵明诚听了心里有点不悦,心想:话没听完,就猜疑、埋怨,我与李清照未曾见过一面,怎的与我扯上机缘?真是帮人能帮出是非来。张择端听得不仅有点失望,心里还酸溜溜的呐,心里也想:我与清照还没有见面, 他却与李侍郎成了知音,不能不让人家多想。心里多想,但他还是说:“汝舟鲁莽,汝舟妄议,净瞎猜。”张汝舟也说:“算我多嘴, 算我瞎猜。你说,你接着说。”

赵明诚说:“家父看到我们聊金石碑刻很投机,就插话说:‘研习金石碑刻无可厚非,但犬子当下急不可待的是考取功名,文章、辞赋对他更是重要!格非你是当代散文大家,清照的辞赋也是蜚声朝野,深受辞赋大家的首肯,你们府上文学功底和氛围都很深厚,这些人人皆知。你能否在文章、辞赋方面给犬子点机会,或给其点拨一二?譬如你们的文章、辞赋的聚会,你父女的文赋切磋,多多让他参与可好?’李员外郎连声应诺道‘好,好’,并说明天府上正有个辞赋聚会,不妨让德甫明日到府上一聚。家父连声叫好,我自然答应得更是痛快。”

这些话听得两人又茫然了,张择端甚至有点沮丧。张汝舟倒是直爽道:“还是与正道何干呀?!”

赵明诚说:“我对李员外郎说了,我有两个朋友也喜欢辞赋书画,可否一同赴约请教?李员外郎回答得很爽快:‘欢迎德甫和朋友光临寒舍。’”

听到这,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叫道:“哎哟,德甫,你早说这句多好。”张汝舟说:“你可是圈子兜得太大了。你们写文章不是讲究开门见山吗?”张择端由希望,转而失望、迷茫,又转而忐忑,又到兴奋。此时,张择端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说:“德甫呀,明天,明天我就能见到李清照了?”这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那不一定。”

张择端的心又忐忑了。

活泼开朗、无忧无虑是李清照的天性。青春期的轻愁,只是她四月天里的几朵阴云,几道闪电,几声响雷后就又阳光灿烂了。聚会的消息就像闪电和响雷,拨开了李清照心头的阴云,使她又艳阳高照了。

这天,她一起床就催促香儿伺候笔砚,但站在几案前思索了许久却没有落笔。本来躺在床上,她琢磨了两句兴致高昂、情趣盎然的词句,但下笔时,高昂的情绪似乎中断了,后几句怎么也接不上茬。她想:也许是多日的愁云与今天的艳阳天反差太大、太快,令她的情感没有完全调整过来?还是有点心不在焉?因为自听说有几位未曾相识的青年才俊也参加今天的聚会时,自己心情确实有点起伏激动、想入非非。他们是谁呢?是什么人呢?才有多高,俊有多俏呢?

又琢磨了片刻,她觉得确实没有心情写了,又坐到梳妆台前,嘱咐香儿给她盘个得体的发型。香儿盘了几个,她都不满意。香儿噘着嘴说:“小姐,这几个发型都是您曾经喜欢的,今天怎么都看不顺眼了?”李清照也笑盈盈地说:“是吗?我喜欢过?香儿,我的脸型是椭圆形的,你偏给我盘个高高的发型,脸显得越发长了,好看吗?” 香儿说:“前一个不是盘得矮平矮平的吗?您说‘遮住了额头’,还损我是盖房子,前出廊子后出厦的。”李清照说:“我额头本来就有点宽,彰显出来多漂亮,你却在上面给它盘出个帽子,丑死了。”香儿听了也呵呵呵地笑了,说:“好,我给你在脑后盘个大髻,藏在颈后,彰显你的椭圆脸和额头好吧。”这个发型盘完后,香儿拿镜子从后面一照,李清照对着镜子里的香儿灿烂地笑了,说:“我心里想的就是这样的,香儿。”香儿也高兴地说:“可好了,今后就盘这个发型,走吧,我们到花园走一圈,彰显彰显。”

阳光明媚的李府花园,花草树木不多,但花已姹紫嫣红,树则根深叶茂。靠近大客厅的东侧有个果树林,里面有秋千,俩人直奔而去。香儿说:“小姐,说好的,慢慢荡,就荡一会儿,要不头型就白盘了。”李清照顾不得答话,燕子般地踏上秋千,开始熟练地、慢慢地荡了起来。踏上秋千的她轻盈、快活,活似往返于空中和屋檐下喳喳叫着的小雨燕。果树林里充盈着欢快的笑声和惊呼声。

这里是她李清照的领地,这副秋千自小就是她的专属。她在这里可以肆无忌惮地欢声笑语,甚至吵闹、尖叫,完全可以不顾及李府客厅前后左右不得喧哗的潜规则。她在这里就是在蜜罐里,童年的蜜罐里。

香儿看她越荡越高,就不在边上助力推她,嘴里则高声告诫: “说好了,慢慢荡的,说好了要慢慢荡的!看看头发要散了,头发可要散了。”香儿的话音未落,一根簪子就“荡”了下来。李清照荡得慢了下来,停住后,还没待香儿说话,她一把拔掉另一根簪子,索性散开头发,晃着散开的头发又荡了起来,一点不理睬香儿在一旁不停地埋怨。又荡了一会儿,李清照热了,她又停下来,索性脱了袜子、鞋子,光着脚又踏上了秋千,又荡了起来,且越荡越高,引得香儿不住地惊叫。香儿惊叫之余嘟囔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老爷见到又是我的不对。闭门思过还没解除呐,你非再生出是非不可。我挨批,你也好受不了。哼!”李清照听着香儿的惊叫和断断续续的埋怨越发兴起,荡得不仅更高,笑声也更响亮了。

“小姐,有人来了,有客人来了。”香儿低声说。李清照依旧荡起来,低头看着香儿,心想:又是你的小伎俩,还能骗我?就大声说:“来了好哇,来了里边请。”没等香儿回话,她隐约听到“好好,我们里边请,小姐你荡得太高了”。李清照一听,话音是男的, 不由大吃一惊,慌忙停了下来,没等秋千停稳,就光脚跳了下来,抓起鞋、袜,香儿紧攥着两个簪子,俩人头也不回地往跨院跑去。

跑了几步,李清照停了下来,思谋了一下,反身又快步往回走, 她好奇地想看看刚才谁在跟她搭话。她躲在一颗梅子树后,往外张望,碰巧一位青年才俊正隔着几棵果树看她呐。俩人目光一对,李清照迅速闪回目光,窘迫之下,灵机一动,嗅了嗅树上的梅子,扭头潇洒地往院里走去。

这天的聚会,人不多,也缺少泰斗级的大家。除了赵明诚等三个人外,就是李格非的几位同僚,太学的几位教官和几位与赵明诚相识的太学的学生。当然,李清照也在其中。此时的她与刚才荡秋千的她已判若两人。她已又梳妆打扮一番,稳重、悠闲地坐在张择端他们的对面。大家探讨的是诗词音律、格式、词牌、意境,张择端则想的是如何与李清照再诉衷肠。他觉得今天的机会太难得了,就寻找着各种话题与李清照交谈,话多得有点让李清照听不过来。他先谈时政,聊大宋朝的富裕与忧患和自己的抱负。李清照听不大明白,有时不得不插话问张择端:“几个懒散的士兵就叫忧患?街上马匹稀少,就是重文轻武?大船要撞上虹桥,里面还藏有寓意?您是画师呐,还是御史呢?”问完,她一脸茫然地看着张择端。

张择端看她对这些话题不感兴趣,就把话题往汴河边大垂柳的偶遇方向引导。不知是李清照不愿让父亲等人知道细节,还是不愿意谈论偶遇的情景,对这类话题也表现得很平静淡然,不太感兴趣。

张择端的话题又换到那幅画卷上,李清照听了顿时眼睛就亮了, 话也多了,连问那幅画卷进展得怎样?又添加了哪些景色人物?今天是否带画卷来?张择端一一作答,娓娓道来。他还把当天的景色、情致、趣闻掺杂进去,李清照也有问有答,俩人甚至回忆起当时切磋画卷的对话、表情,甚至眼神。话题还延伸到当时的嬉戏等,热络、亲密得俨然一对老相识了。

李格非与赵明诚这边聊得很是投机。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李格非与赵明诚几个来回的问答,李格非就探知赵明诚的金石碑刻底子很深厚。再聊一会儿,李格非心里不仅啧啧称赞,而且被他的学问折服了。不一会儿,俩人就入了旁若无人的境界。再后来,俩人竟就德甫、正仁地相互称呼,就差称兄道弟了。

张汝舟则是这边聊两句,那边问几句,前后左右应酬着。当然他也十分好奇地关注着张择端和李清照的举动,心想:正道兄笨嘴瓜舌的,居然邂逅了这位仙女般的才女,难怪最近一改常态,神魂颠倒呐。他看到俩人刚交谈时显得生疏、客气,猜测他们是顾忌周边,藏着掖着俩人的关系。当看到俩人聊得亲切、和谐,张择端暗中还递给李清照纸条时,张汝舟知道张择端梦寐以求的目的达到了。不过他想:本来知道李清照是前朝王丞相的外孙女、当朝礼部员外郎的女儿后,就为正道担心:大家闺秀岂是一个翰林画师能驾驭的?今天再看到李清照的才貌后,他简直在为张择端揪心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般配与不般配,成与不成,好与不好与自己何干?反正孙羊正店的饕餮大餐又算吃上了。张汝舟暗自乐呵着。

“多难得的题材,不能被你的功利观念给毁掉!”李清照聊天的语调突然高亢起来,语惊四座。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俩。李格非低声对赵明诚说:“清照只识学问不识人的,你那位老兄可能颜面上要受点苦了。”赵明诚也一直关注着张择端和李清照的动静,开始看到他俩聊天,显得很陌生的样子,就心存狐疑:李清照的平静、生疏的表情哪点像张择端的旧相识?倒像是偶遇的路人。后来再观察,才感觉正常了一点。听到李清照高嗓门的言语,他心想:这才是老相识聊天的样子。听了李格非说“你那位老兄可能颜面上要受点苦”时,他胸有成竹地说:“老伯放心,颜面上的那点苦正道是愿意受的。”李格非听了赵明诚的回答后问:“你这位正道兄,可是张择端张正道?” 赵明诚答道:“正是,正是。”“就是当今皇上点拨过眷顾过的那位翰林院画师?”赵明诚再答:“没错,没错。就是当今官家在大相国寺提携的那位画师。”看到李格非关注起张择端来,赵明诚就想把张择端请过来,李格非见状忙做了个手势,表示不用,自己起身到女儿那边坐下。赵明诚也跟了过去,大家也纷纷围拢过来。大家见了礼, 李格非问:“你俩争论什么?”张择端说:“老伯,不是争论,清照对拙作的风格和技法有些微词,在探讨、解释而已。”李格非看看展开的部分画卷,说:“正道,可否看看画卷的全貌?”张择端把画卷慢慢地展开。随着画卷的展开,大家的赞叹声一声高过一声。待到全部展开时,面对超出人们想象的巨幅画卷,大家惊呆了。再看看题材,大家又感到震撼。聚会仿佛到了此时才出现高潮和兴奋点,此刻的张择端正是这轮高潮中的焦点。坐在李格非身边的赵明诚并没有惊呆和震撼,而是借着大家的兴奋和激动时产生的盲点,抓住机会细细地观察着李清照。他越看越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 他心里感慨道: 这是块温润至极的美玉呀,她从内往外渗溢着优雅和灵气,每一个识货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赞叹这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极品!此刻,他有一种冲动,一种收藏者遇到珍品的冲动和情感。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李清照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而是心里产生了一种像在大相国寺市场见到玉璧时的感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仔细观察李清照后,骤然出现的,出现得令他自己都感到突然。他觉得,此时的场合他和正道兄应该地位等同,机会均等!

赵明诚想以插话的形式证明自己与张择端的机会等同。他想雄辩地说上一场,来暗示他的收藏欲望,展示他是个识货的行家里手。但他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呢?他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沮丧。他甚至幻想李格非能在此时、此刻,问他一些关于金石碑刻方面的问题, 让他一展风采。但大家的话题还是关注着张择端的那幅画卷和他本人。大家夸着张择端,赞赏他,甚至都赞叹当今皇上独具慧眼。

赵明诚看着他的正道兄,听着大家对画卷的赞叹,从情义和气场上都觉得自己要不战而降了。突然他想到了李格非的那句话,不假思索地冲着大家大声说道:“我赞成清照只识学问不识人的观点!”这句话简直像喊出来的,着实吓了大家一跳。大家纷纷扭过头来看他。他本来大声喊完,也觉得有点失态,马上看看李清照的反应,但遇到李清照看他的眼神时,他没敢正视,而是窘迫地回避了。熟悉赵明诚的几个人也多看了他几眼,心说:多文雅、腼腆甚至有点懦弱的德甫兄,平时说话含蓄得让人着急,今天怎么了?这么失态?这可是今天聚会的趣闻了。虽然大家被赵明诚吓了一跳,但却赞成他的观点:只识学问不识人。学术聚会嘛!于是纷纷附和道:“德甫说得对,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愿听清照高见。正道你也可阐明己见。”

李清照从父亲坐过来问话,到赵明诚的喊叫,一直保持缄默。她觉得俩人的讨论、辨析,甚至争论可以无话不谈,无所顾忌。但人多就是另一码事了。所以听到大家点名想听她的高见时,只是看看张择端,并不言语。

正道让张汝舟帮助他拉住画卷的另一端说:“这幅画卷有几个特点,我再陈述己见。”多数人仍是赞叹、赞誉,人云亦云。几个懂得画的,有的觉得画卷太长,场面太大,题材似乎选得有点大。有的觉得人物、牲口太多,难免会千篇一律,没有特点。张汝舟看这么讨论下去他的胳膊有点受不了,就催促说:“正道,你就赶快陈述己见吧。”大家也附和说:“正道你就说你俩辨析什么呐?怎么叫题材难得,会被功利毁掉?”

张择端看看李清照,见她表情没有反对他说的意思,就换了成左手拿画,右手指着画说:“我与清照有两点争议。清照认为整幅画作都应该沿用工笔画法,才能出珍品,才不浪费好题材。我觉得很不现实。我粗算了一下,不算亭台楼阁、店铺招牌和河桥景色,光人物就有七八百个,工笔没有几年甚至更多的时间根本完不成。清照让我哪怕穷尽毕生的精力完成画卷也很值得。我觉得不现实,我还要生存, 还要功名,我还有画师的本分。她说这是功利。这是一点争执。另一个争执是我想在画卷中描绘大宋朝繁荣昌盛、安居乐业、景色万千的同时,还要带上几笔昌盛中的忧患。这里,还有那里,对。懒散的城门守备,消防楼变成店铺,对,还有画卷中很少有马匹等。”他还想说大船要撞虹桥的寓意,但看了看在场的人,他还是把这个寓意的话题咽回去了。

赵明诚听到这儿插话说:“正道,这些皮毛小事称得上忧患吗? 有点耸人听闻,关键是有画蛇添足的感觉。退一万步讲,你是翰林的画师而不是御史。”“对,你说的与清照的如出一辙,但是我想说,” 张择端说到这儿略显激动,有点哽咽,平静了片刻,他接着说,“我本是个街头卖画的画匠,靠在大相国寺旁卖画糊口。幸得当今皇上偶遇,眷顾、提携于我,甚至点拨我的画技,知遇之恩再生难报,所以,描述大宋朝的繁荣和精忠报国,我义不容辞,说替国家分忧也不为过。”说罢,低头垂泪了。

大家见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纷纷来拉拉张择端的手,或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李清照则低声哭泣了,香儿忙把手绢递了过去。

到了该吃茶点的时候,大家才陆续坐回原位。“吃茶点了,吃茶点了。”李清照的表妹王什紧随着送茶点的厨娘进了大厅,突然看到张择端,一愣,惊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又看到他眼睛红红的,心眼转了几转,仿佛知道了其中的奥秘,低声对张择端说:“这回是大庭广众之下,被我表姐点拨了?看起来这回还点拨得有点重, 颜面扫地了吧?她就是这样,没轻没重的。”她转头,看到李清照也眼圈红红的,她小眼睛又一转,觉得刚才猜测得不全面,想了一想笑了,说:“嗷—我明白了,还有为情所动的原因呐。你们刚才—” 王什还想往下猜,被李清照抢白道:“表妹,看你贫嘴滑舌的,看我不摁你的酸鼻。”说罢,站起来揪住表妹,往边上角落里推,边推边悄声说:“别瞎猜啊,无事生非的。我们去那边吃茶点。”直把王什推到一张靠角落的桌子边坐下。

李格非与同僚、太学的教官们到小客厅里吃茶点去了。他们一出大客厅,留下的青年才俊们顿时活跃起来。王什马上跑过来与张择端坐在一桌。同桌的赵明诚和张汝舟看到这个圆头圆脸的小姑娘与张择端很熟,有点狐疑。张择端看俩人的表情也不解释。王什转头也端详了俩人一番,然后问张择端:“你怎么来了?”张择端反问:“你怎么才来?”王什不屑地说:“没有茶点,谁来这里?刚才在花园里捉蝴蝶、蜻蜓,捉得又渴又饿,看到往这里送茶点的厨娘就跟过来了。喂,这位丹凤眼的相公就是赵德甫赵公子吧?”她向赵明诚那边努努嘴,问张择端。赵明诚见一圆头圆眼、稚气未脱的丫头,傻呆呆地看着自己,觉得挺好玩,就逗她说:“你还知道丹凤眼?公子、相公是你叫的?你是何方神圣呀?”王什看着温文尔雅、面有羞涩、一说话就脸红的赵明诚觉得蛮有意思,心想:这位赵相公挺有趣的,虽然眼睛不像张正道那样大而有神,也没有三绺美髯,但细长的小眯眼却挺可爱。张汝舟见小姑娘挺逗人,就帮腔说:“你是谁呀?问东问西的,先报上姓名。什么相公、公子,那是你随便叫的?一律称叔叔。” 王什看看张汝舟,小圆眼一瞪,小手往桌子上一拍说:“我管清照姐的父亲叫姑父,清照姐管我的家父叫舅舅。你说我是谁?你们还敢当叔叔吗?”三人看她发火的样子扑哧一下都笑了。张汝舟忙说:“不敢,不敢。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好厉害的小丫头!”赵明诚说:“这丫头够厉害的,长大后够难缠的。”王什听了圆眼又一翻说:“哼, 本娘子岂是你们能随便缠的!”

李清照见这边拍桌子瞪眼的,赶紧过来看个究竟,落座后打圆场说:“我这表妹性格泼辣,言辞辛辣,你们招惹不起的。”王什委屈地说:“表姐休要偏袒他们,是他们招惹我的。”她指着赵明诚说: “那个丹凤眼说我厉害、难缠。”又一指张汝舟说:“这个小白脸让我叫他叔叔,你说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嘛!”李清照听了大笑起来说:“丹凤眼、小白脸?你成起绰号大王了?说你泼辣、辛辣算是包容你了,看你又拍桌子又瞪眼的,还显露点霸道的端倪呢。”王什听了显得很委屈,本来刚才听表姐说那丹凤眼赵明诚是当朝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公子,就跑过来想认识认识,攀谈几句,博得些好感,如若能结为朋友最好,让表姐也看看,你有个宫廷画师,我有个赵明诚赵公子,两不相让嘞。不想没聊几句竟被他们一顿嘲笑、讥讽,拿自己当孩童般逗耍。看到表姐过来,想必为她帮腔,数落几个人一顿,替她出气。不想表姐胳臂肘往外拐,反而数落她,令她很郁闷。心想: 如若在自己家里,哪能如此憋屈?身为前朝丞相王珪的大孙女,谁敢怠慢?安能屈居第二?联想到在这里连荡个秋千也要先征得香儿的同意,一想到这儿,她就想哭。

张择端看到王什脸色不对,马上呵护着:“要我看,小王什一脸富贵相,不是我等一般人能攀附的,泼辣伶俐倒是有出息、有作为的表现。”这话王什听了顺了点气,觉得还是这位美髯公是个识相的人。看到王什的小眉头舒展了,张择端抓住机会说:“过几天是四月八,释迦牟尼佛的诞辰日,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市场一定热闹非凡,我们一早去逛街,晚上我做东吃饭好不好?”赵明诚、张汝舟连声说好,然后看着李清照。李清照沉默了片刻才说:“好,自然好。但家父那边还要认可。我猜想问题不大,家父非常开明,又知道跟你们在一起,理应不会拦阻。不行让表妹撒娇耍赖地哄他,他也会给个面子的。”大家又都看王什,猜想她会兴高采烈地举双手赞成,欣然地、不负众望地完成说服李格非的任务。但王什的表现出乎大家的意料, 她也仔细地看着大家,一本正经地说:“我干嘛要撒娇耍赖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姨夫那儿我真不大愿意去劝说,因为我对逛街、吃饭不感兴趣,明天我想回家了。”说完,跟大家道了个乏,带着朵儿回屋歇息了。

张汝舟看着她的背影嘟囔道:“小小的年纪脾气真够大的,这孩子有点记仇。”赵明诚说:“几个玩笑,她还真往心里去,典型的小脾气。”张择端感到有点狐疑地看着李清照说:“王什脾气秉性好像不是这样吧?”李清照看着她的背影,眉头轻皱道:“她长大了。”

出了李府的大门,赵明诚拉着两位到街上的一家脚店吃酒。张汝舟看着张择端说:“正道兄,称心如意了,相互赠信物了?”赵明诚忙问:“交换了什么信物?我怎么不知道?”张汝舟说:“笑话, 凭什么让你知道?”张择端挽起袖子,在衣兜里边摸索边说:“什么信物?我给了她一张小纸条,约她四月八大相国寺见面。当时不是怕没机会说嘛,就先给了张纸条。刚才临出门,她也塞给我一张大纸条,我还没顾得看呢。”张汝舟说:“我不提,你就不说了吧?大纸条?看样子字还不少呢。快掏出来大家看看。”“汝舟就会猜疑,你看,你看。”张择端掏出折叠得很规整的纸条,紧握在手里,嘴里却喊着叫人看。赵明诚推辞说:“我不看,我不看,看人家的信物成何体统?”边说,边躲到一边去了。张汝舟说:“我看看,什么信物? 好事不瞒人,瞒人没好事。正道,你握得这么紧让我们如何看?”张择端这才展开纸条,但还是紧紧捏在手里。俩人同时急忙看内容,竟是一首字迹工整的词。听说是一首词,赵明诚也伸过头来看,词牌是

《点绛唇》。

蹴罢秋千,

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

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

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

倚门回首,

却把青梅嗅。

三人看了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张汝舟说:“看看,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呢。”张择端把纸条的下端撩起来一看,一行小字是:题赠窥探的应声虫。

赵明诚看了知道词是赠他的,但为什么呀?责怪他偷窥?他心里不觉有点忐忑,细想了一下他偷窥的过程:今天一进李府,自己便把张择端、张汝舟让入大客厅西侧的耳房等候,自己先进客厅与李格非寒暄问候,告知带来两位朋友,并简要介绍了二人的身份,出来才把二人带去大客厅。但他是从西侧绕进客厅的,出门时有点慌乱,奔客厅的东侧去了,这才有了巧遇、窥探李清照荡秋千的一幕。进耳房又急着带二人去客厅,还没机会给二人聊这段。但事到现在,还有必要讲吗?说出来让俩人帮忙分析一下?赵明诚还是选择了不说,窥探总不是光明磊落的事,弄不好还坏了名声。他选择了不说。

张择端看到赵明诚呆呆地在那里琢磨,就低声问张汝舟:“德甫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张汝舟看了看赵明诚,对张择端说:“你是称心如意、功德圆满了,德甫那块宝玉却没了踪影。”张择端说:“钱没凑齐?还是已经被别人买走了?”张汝舟说:“都不是,德甫去了几次市场,那个卖玉的人怎么也寻不见了,人消失了。跟我嘟囔好几次了,总念叨:缘分不到,缘分不到。其实就是遗憾加后悔,没办法的事。”俩人又看看琢磨事儿的赵明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相对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