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霍明梦魇的幕后推手，躺在他身侧的苏樱，自是清楚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她缓缓睁眼，眼底雾蒙蒙一片，似是被枕边人的动静所惊，视线游离并无焦点，一看就是半梦半醒的状态。

“怎么了？怎么突然坐起来了，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甜哑的声音，带上点含糊的语调。温软贴上了他的后背，与梦中数十年孤身一人的夜间完全不同。

霍明被梦所慑的心，稍有回落，独属于她的温暖不断从背后传来，他面色略僵，还没从梦中缓过，心里五味杂陈。

见霍明久不回话，苏樱挠了挠他的腰间，轻轻一哼，“嗯？”

霍明听出嗓音里的哑糯，知道她困意难消，并未睡醒。

伸手覆到她怀抱他的柔夷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没什么，做了个噩梦而已……你要是还困，就赶紧歇息罢……”

霍明没说实话，苏樱睫毛轻颤。

手臂被他轻轻放进被下，身侧的床位乍然一空。

夜色深，苏樱只能看见他掀被汲鞋，渐渐远去的背影，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但顺着他的梦境，苏樱大抵能猜到他眼下的想法。

无非是白日看了她一场“荒诞”的魂魄离体戏码，夜里又做上了光怪陆离的梦。

信息量过大，一时难以承载过来，需得缓缓罢了。

缓缓就缓缓罢……

苏樱将方才想要起身开导他，解开两人僵局的想法，暂放一边。

本朝自建朝以来，就严令禁止在宫中谈论神鬼一事。

霍明除却领兵，其余时间都在宫闱府邸间游走，平时谁能没眼色上去跟他说这些？

对于未曾听过离奇事的人来说，一时让他全盘相信，未免有些为难。

苏樱做这一出的目的，在于让他不要再派人白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今夜过后，她虽然不一定有机会，能将两人僵局与霍明全部说开。

但霍明经此一梦，待冷静下来后，尽管无法承载其中讯息，却大概率也不会再怀疑她白日所导的戏，是再度说谎骗他。

她不是骗子，霍明也没了派人监视她的理由。

目的既已达成。所以，苏樱对于让霍明消化梦境的信息，与和他说开，解开僵局这两件事，也并不十分着急了。

既然他想慢慢消化这场梦，那她就给他时间。

霍明不知去了哪里，房内独留她一人。

睡意袭来，苏樱手背覆于檀口，打了个哈欠。

双目渐渐紧闭，她沉入了睡梦。

与苏樱的淡然处之不同，霍明此刻心神难定。

他走进净室，将凉水泼于脸上，初春的寒与水的凉意掺杂，形成了刺骨的冷扑打在他脸上。

水滴顺着他鬓角的发尾落下，男子的呼吸声既重又乱。

霍明渐渐闭上了双眼，回想今夜梦中的情景——

流放途中，“她”被暗杀致死。

他没来得及救下“她”，也只是因为恩师，心中默默惋惜一声，与没过几日，匆匆赶来的部下落下一句，“安顿好她的尸首。”

便不再付于她任何心神，按原计划到别院养伤，伤好后即刻踏上远赴西北的路途。

梦中“她”死了，死得透透的。

他这一路上，没了夜间女子“夫君，别走……”的哀婉求声，没了她每日起身后的笑餍。

更没了白日里暗暗压下，夜间梦里却能肆意妄想的交融之事……

苏樱不在，霍明能清楚旁观，今夜梦里的自己，周身是有多么孤寂。

对仇家的恨，一日日磋磨他的心神，让他逐渐变得麻木冷酷。

远赴西北途中，不慎被掉落悬崖那一刻。

他已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但那时，除却大仇未报的不甘，他心里竟隐隐生出一丝，说不出因何而起的解脱之感。

可他没死。

他的衣襟，被一粗壮树杈挂住，被途经的猎户所见，想方设法救下了他。

他活了下来，身上背负着报仇的担子，没空思考当时掉崖时的解脱，是因为什么。

只是按照自己的原计划，像一个严丝合缝的器具一样，不断推着自己向前走。

直到仇人的血，染上了他手中的剑。

大仇得报的他，在身侧宫人们的恭维声下，踏上了那把椅子。

梦里的他，才意识到那时的解脱是因为什么。

他没了亲人，没了心里可以惦念的东西，即便大仇得报，得到的皇位，原也不是他所求的东西。

他原本所盼望的生活，不过是辅佐太子兄长，孝敬养母皇后。做一个安安分分、听太子兄长吩咐，为国开疆拓土的皇子、王爷。

可现在，杀了五皇子后，他甚至连仇恨都没了。

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只终日被困在这个位子上，不得脱身。

心下孤凉，他推拒了所有大臣上书娶后纳妃的折子。

无视太医的劝阻，不停地消耗自己的身体，日日夜夜处理政务。

只有百姓安好，他才能麻痹自己，找到一丝存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与现实不同。

梦里的他，流放路上外加掉崖，每每受到重伤，都还没来得及调养好，就开始下一段进程。

所以，日夜理政后，他的身体很快败落。

最终在不惑之年，他才又感受到了掉崖时的解脱之感。

死时，他无妻无子，还是像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可以在心里挂念着的人或东西。

阖上眼，他都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

所幸，他死了。也无须明白了。

脑中有关梦的片段不断划过。

霍明猛地睁眼。

看着眼前寂静的净房，他心里对于某个猜测的呼声，悄然放大。

若苏樱白日里所说得是真的，她的魂来自异世。

那今晚，他所梦见的……应该就是自己的前世。

那个死去的“她”，是苏樱白日所演的原身，而苏樱的异世之魂，并没有来到他身边的……前世。

苏樱是无辜的，害过他的是那个顶替他恩师之女身份的原身。

霍明取一旁的干燥帕子抹了把脸，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他立于原地，虽未消化完整件离奇事。

但夜间的寂静无声，唤起了他梦里虽是旁观，却切身体会过的周身孤寂。

霍明此刻急欲汲取暖意，他大步流星，悄然推开了卧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