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旸离开天津城后，辗转到海河东岸，一路问到那家因婚礼而肇祸的新人所住之处。

但见半面草屋倾覆，尸体应是被收拾过了，血迹从屋门伸出泥地，尚未全干，四周空气中充斥着糊味。

顾旸抬头望向天空，空中朗日，白芒刺眼，照得那草屋像笼了一层霜。

顾旸展开肩上两件婚服，整整齐齐铺在地上，一面跪下，向着那屋子拜了三拜。

他早知道从洋军官身上抢来的这两件婚服，正是属于这对新人。

洋军官两个男人，穿着这一男一女的中国新人的婚服，当街嬉闹，正是有意炫耀羞辱。

顾旸拜毕起身，说道：“二位能在战火之中成婚，定是真心眷侣。本当恩爱一世，却遭横祸……顾旸与苏见黎，也愿效仿贤伉俪，在战乱之中结为夫妻，厮守此生。今日顾旸杀死洋鬼子，夺回贤伉俪的婚服，为二位报了仇，特来相告。这婚服之上，虽有许多弹孔，更可见恩爱之坚。怎奈四处烽火，无从得衣，敢请二位在天之灵，把婚服相借，顾旸与苏见黎，愿在这俗世，稍补二位之憾，代续二位之缘。”

顾旸立在屋外，怅望良久，拿起婚服，转身走向河边，坐下清洗婚服。洗着洗着，却见水里越发红了，婚服也越洗越红。

顾旸鼻头一酸，起身把婚服拧干，挤出许多红水，搭在肩上，转身向北而去。

回到盘山时，已近黄昏，星月淡悬，漫山丛荫，水声淙淙。

顾旸奔波一日，先卧榻稍歇，把婚服搭在潭畔松枝上，晾晒至夜，苏见黎做了几盘饭菜，二人携手登上盘山之顶挂月峰。

顾旸把饭菜供在峰顶舍利塔下，烧了几炷香，二人披上朱裳红袍，又给苏见黎盖上红盖头，向南而跪。

只见深空之上，银星万点，塔角圆月一轮，澄如玉镜。晚风拂过，蔷薇落满山岗，或红或白，堆尽潭影。

“今日，庚子年六月二十，顾旸与苏见黎结为夫妻，愿从此携手，共度余生。”

“一拜天地。”顾旸念道。

二人向着天上明月，齐齐磕了一头。

“二拜高堂。”

“哥哥，你我都是苦命的孩儿，都没了爹娘。”苏见黎道，“却如何拜高堂？”

顾旸沉吟片刻，说道：“从此咱们靠着这山间吃住，这山林川水，自然便是咱们的爹娘了。”

“说得是。”苏见黎嫣然一笑。

顾旸拉着苏见黎的手，站起身来，转向那山水之间，双双拜倒。

“夫妻对拜。”

二人起身，面对面而拜。拜礼既毕，顾旸便掀起红纱。

只见红纱之下，苏见黎插了珠钗金簪，脸上微笼薄妆。月影斑驳了她的长发，肩头缭落着几朵蔷薇，一身艳红更衬得她明媚无伦。

顾旸举手抚着她的脸颊，脉脉凝视许久，伸出另一只手臂把她搂在怀里。

“哥哥。”苏见黎的脸贴着顾旸的胸口，“咱们还有一件事未做呢。”

顾旸道：“何事？”

苏见黎道：“古人结发为夫妻，今日你我也当结发。”

“如何结发？”

“哥哥，借你宝剑一用。”

苏见黎轻轻拔出那剑，往自己和顾旸耳边各削下一根青丝来，用手把两根头发穿作一结。

“此日此刻，此时此夜，山川花草，星辰风月，具为见证。”

是夜盘山之顶，月朗星明，晚风温柔，蔷薇花撒满水与岸，潭面红光微微摇曳。

“哥哥，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苏见黎倚在顾旸身上，幽幽说道。

“我都喜欢。”顾旸柔声笑道，“男孩，像你。女孩，最好也像你。”

“贫嘴！”苏见黎伸出手指，掩了顾旸嘴巴，娇嗔道，“哥哥，咱们的孩子以后叫甚么名字？”

顾旸道：“我没读过书，还是你来起。”

“胡说，”苏见黎道，“我知道的，你懂的多着呢。”

“若是女孩时，……嗯，……”

顾旸寻思良久，未得一名。

“若是女孩时，叫做顾盼。”苏见黎道，“嵇康诗中有云：‘风驰电逝，蹑景追风；凌厉中原，顾盼生姿’嘛。”

“好，好！阿黎，你起得真好。”顾旸喜道，“若是男孩呢？”

“若是男孩时，……若，若是男……男孩……”

苏见黎的声音慢慢小了，越发听不清，有如虫鸣。

顾旸侧耳听了许久，不见动静，低头瞧她时，却见她闭了双眼，水嫩的脸蛋上摇着花影，黑长的睫毛间缀着雾珠，原来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