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昔微早就疼晕了过去, 她并不知道神君陨殁一事。恍惚中，昔微好像做了个梦。华曜神君站在天光处，面容看不真切。他就站在那儿, 温柔的注视她, 昔微唤他, 他却好像对她摇了摇头。

他唤她：“小昔。”

他的嗓音不似过往的清冽, 夹杂浓浓的不舍。昔微欲上前, 却忽觉白光刺目，不由抬手遮了遮眼，待适应了那亮光, 却发现神君已经离去。

昔微被惊醒，慌乱的喊着神君, 却发觉自己依旧身处净魔池水中。随着身上魔性渐少, 疼痛感也渐消。转眼望向窗外, 才知夜已深，浅淡的月光透窗而过, 落下朦胧的影子。

……等等，月光？

天地污浊之气散了？那是神君大人把邪魔收伏了？可她怎么不见神君大人呢？昔微心生疑惑，不由又试探的喊了声：“神君大人？神君大人你在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依旧有少许黑气萦绕。魔性未彻底净除，她还不能出这池子。她屏息听了他听外头的动静, 已经没有了打斗之声, 隐隐约约有人在交谈。

还未细细分辨, 房门就被人打开又合上了。昔微见到芊灵, 愣了愣, 才问：“芊灵，现在什么时候了？”

“你睡了一日, 明日早上，你便能从池子里出来了。”芊灵蹲在池边，伸手将贴在昔微额上的乱发理顺，她竭力隐藏自己的悲伤，可眼眸中却还是流露几分感伤，有落泪的冲动，她紧忙转移话题，问道：“要我把缚仙索给你解开么？”

昔微摇头，还是绑着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了。

芊灵目光悲悯，还记得她昏过去前受到的折磨，缚仙索都险些被她挣断，最后她不得不施展仙力与昔微相抗。昔微的手臂脚腕都被勒出了红印，严重的地方已经破皮流血。她看得心疼，又想到昨日华曜神君陨殁的样子，芊灵眼睛一热，连忙将脸别过去了。

昔微察觉不妥，不安询问：“芊灵，怎么了？”

芊灵摇头，根本无法开口答话。只要一放松，她就能哭出声来。华曜神君是她一直追崇的上神，她努力的想要企及他的高度，却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陨殁。每当众生有难，都会祈求于上神。可如果上神有难，他们能向谁祈祷呢？

见芊灵眉头紧蹙，昔微心中咯噔一下，连声问：“是外头出什么事了？昨日结果如何？你们有人受伤么？清忧阿妍，还有夜幽都还好么？”

芊灵哽咽着安抚昔微，“很好，大家都很好，那些妖魔鬼怪都被我们打跑了。阿妍先回天界与天帝汇报，夜幽回了魔界控制局势。一切都在变好，很快，这场动乱就会结束了。”

“那神君大人呢？”

“他……他还有要事要处理，得……过几日才回来。”芊灵回避了昔微的目光，悄悄伸手捏了一把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再哭。她不能让昔微看出破绽，现在是最紧要的时刻，断不能再让昔微受什么刺激。

昔微信了芊灵的话，心中安定不少，她轻松的笑了，“正好，等神君大人回来，看到我自己在净魔池水中熬了过来，他一定会很欣慰。到时候，他就再也不用为我操心了，我也可以开始跟着他修习术法了。”

昔微沉浸在对日后的期待中，笑得越发欢喜。芊灵看得心中抽搐，泪水忍不住落下。昔微趴在池边，又心疼又着急的问：“芊灵，你怎么哭了啊。”

“我……我就是看你在这池子里受苦，我难受。”芊灵咧嘴想笑，模样却比哭还难看，滚烫的泪珠从脸颊滑过，掉进了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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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微被缚仙索捆着，扭着身子往芊灵身前挪了挪，“我现在不方便，不能给你擦眼泪。我的好芊灵，我已经不疼了，真的，我能和你说上这么久的话，就证明我很好嘛。你这样哭，搞得我都内疚了。”

虽然池水还是给昔微带来绵密的刺痛感，但比起以前那覆灭理智的剧痛，这简直就像在给她挠痒痒了。

芊灵抹了一把脸颊，努力的止住眼泪，她跟昔微打趣似得笑道：“我这不是看你伤痕累累的，怕神君大人回来责怪我嘛。”

她倒是希望神君能忽然出现，将她责罚一顿呢，罚多重都行……

蒙在鼓里的昔微把芊灵的话当了真，哈哈笑道：“不会的，神君不会这么小气，他顶多就是借机把你许配给清忧酒仙。要是他真的罚你，我护着你！”

芊灵心中酸涩翻涌，不敢再与昔微多待。她忙道：“好了，别说这么多了，你先歇会，有事喊我。”

见昔微又倚在岸边闭目养神了，芊灵快步走出去，按着胸口大口喘气。待昔微从池中出来，她要如何跟她交代神君陨殁一事，昔微能不能接受这个打击……

芊灵将手握拳，放在嘴边重重的啃咬，阻止自己哭出声音。清忧站在她身前半步，静静的垂眸看她。芊灵终于绷不住，微微倾身，将脸深深的埋在了他胸前，泪水无声的放肆，染透了他的前襟。

*

邪魔死后，夜幽接任魔主之位，对仍旧执迷不悟的魔物痛下杀手，六界局势很快得到了控制。天地充斥着上神清气，污浊尽散。幽噬毒已经完全被克制，唯一遗留的棘手问题，是人的心魔。

虽然幽噬毒已解，不会再有吸取他人寿命来延年益寿的事情，但邪魔催生的心魔，依旧蒙蔽了人类的心智。有的人变得与阴梨花一样疯魔，有的人依旧为了执念不择手段。琼梦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应付这天下芸芸众生的心魔。

情急之下，她只好暂且在众生梦中将心魔邪念引出，封印在一块仙石中。那仙石是从远古梦神手中代代流传下来，其上的仙力能够映出众生的七情六欲，原是用来辅助梦神织梦的。琼梦不光利用仙石给众生织梦，还用仙石带走了他们的心魔。

可没想到，邪魔消散后，仙石内的魔障却依旧遗留在石中。虽然目前来看，仙石内并无异动，可这东西，留着绝对是个隐患。仙石并非琼梦所造，她并不知晓要如何毁去，只好将此事回禀天帝，召集众仙商议。

面对仙石，众仙试了许多清理之法，就连天帝的纯正仙血都用过了，依旧除不去那魔障，反而还让它灵力大盛。众仙不敢轻举妄动，寻求炎金神君相助。

炎金神君已经在华曜宫里不眠不休的看了数日上古典籍，誓要寻出救阿曜的方法。他素来没有慈悲之心，不像阿曜一样心怀六界。心魔之事，他没工夫搭理。众生自己的孽，自己偿还去，求他何用。

纵使是上神，也抵不过天命。

但在阿曜这件事上，什么大道，什么上神使命，炎金一个字都不信。大不了，他就把自己的神骨也剔出来，分一半给阿曜。

他们是上万年的挚友，单剩下谁都不行。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就这么简单。

炎金也不知道在华曜宫呆了有多久。直到昔微闯入，他才停下了翻阅竹简的动作。昔微已经褪去魔性，周身有浅淡仙气萦绕。她一袭素白衣裙，面容悲戚却冷静。

炎金站起来，无语的看着她。其实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意去面对阿曜陨殁的事实。他将阿曜放在华曜宫里后，就一头扎在了古籍中不问世事。可就在他看见昔微的那一瞬，他麻木的心忽然传来了刺痛。

“阿曜他……”炎金握了握拳，没法再说什么。

昔微却很平静：“我去见过元耀了。”

昔微从池中出来后，依旧不见华曜神君，再看众人支支吾吾的模样，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独自回到九重天，没想到等着她的，是一个永远沉睡的夫君。他的面容祥和平静，仿佛只是在午后小憩。

她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枯坐了一日。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彻心扉。就安安静静的陪他坐了一日。九重天上极静，浮云缓缓从脚下滑过，来来去去。这孤独漫长的时光啊。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她，却还是不能相守。

昔微平静的问炎金：“炎金神君，你寻到法子了么？”

炎金轻叹一声，摇头。

昔微却轻声笑了笑，“有的，炎金神君，你一直都知道的。”

狗尾草之心，生死人，肉白骨。这原本就是上古流传的传说，炎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不行！昔微你冷静！”炎金紧张的朝前走了两步。狗尾草之心，那只是个传说，他怎么能拿昔微的命去冒险。

“我很清醒。”昔微目光坚定的看着炎金，“元耀死了，我很伤心，可我知道，他是为了天下苍生才牺牲了自己。”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仙石里还留有的魔障，我们必须要斩草除根，才不会辜负了元耀的一番心血。”

炎金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他无奈的问：“所以，你打算如何？”拿她的命去换华曜神君的命么？

其实要如何清除那魔障，众仙心里都有数，不然也不会日日在他门外祈求解决之法。那魔障与邪魔之气同宗同源，要除去它，还是只能用上神之力相抗。

昔微忽然屈膝朝炎金神君拜了下去，她将身子俯得极低，而后才直起腰身，直视炎金双眼，恳求道：“炎金神君，帮我。”

她身上有着华曜神君的上神之力，拿去抵抗仙石魔障恰好不过了。她的心，也可以拿去帮华曜神君再生神骨。如此，一切问题都圆满的解决了。

炎金摇头，他指着屋外，无力的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众仙的意思？”

“我身上有上神之力，众仙并不知情。炎金神君，求您了，你就当是成全昔微。”昔微含泪望着炎金，“纵使我的心，不能救活元耀，可好歹除了天地残余的魔障，昔微死而无憾。”

炎金哽咽无语，迟迟不肯答应昔微。昔微却朝炎金神君又拜了一拜，才站起身来决绝道：“纵使炎金神君不答应，我也同样会以身殉石。”

“昔微……”

炎金红着双眼，却仰天大笑，踉跄着往屋外走。他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天命，如此痛恨着自己的上神身份。

“好！很好！昔微……”

“仙石在我这儿。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