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口老血喷出不要紧，脑海中却突然多出来一段意识。

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国度之中，正矗立一座直插云霄的恢宏山峰。山顶祥光如大日，山间雾气似梦泽。可见怪石参差，巧峰排列，瑶花奇草四处可见，紫芝香蕙信手可摘。仙猿摘果入桃林，白鹤牺松立枝头，彩凤双双，青鸾对对。

真是好一派极乐世界，佛门圣地。

山脚更是化作无边佛国。红墙金瓦连成一片，佛塔宝顶耸然如林。还有诵经之声响彻云霄，香火鼎盛冉冉当空。

但这恢宏浩大的诵吟之声，初听祥和宁静，好似可以让人忘却三千烦恼。但细听之下才发现声音中暗藏愠怒。似那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因为此刻，正有两个人从山脚处开始一路攀登。

他们一个手持九环锡杖，顶罩圆光，身上袈裟金光灿灿，头顶宝珠熠熠生辉。

另外一个却是一个老头，穿着一身蓝色工作服，肩膀扛着一根拖把，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晃晃悠悠的工作牌。

这两人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混到一起去了？而且这二人好像已经认识许久，一人叼着一根烟，嬉皮笑脸，时不时放声大笑，旁若无人一般，好似两个街溜子。

莫说他二人是在这佛门圣境，就是在外面的公共场合，这种飞扬跋扈的嚣张模样也足以能够吸引警察叔叔的目光了。

这二人边走边谈，表情虽然泰然自若，可是双目之中却冷光如电，不停看向四周。

忽然，他们停下脚步，九环锡杖重重在地上一杵，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光波横扫开去。

金光所至，眼前所见霎时间换了一副光景。

只见不远处的凝聚在一起的香火变成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双目圆瞪，嘴巴大张，脸上写满了贪婪的欲望。

耳中木鱼钵磬阵阵，怎么也盖不住无数窃窃私语。

远处山头乌烟瘴气，臭气熏天。林芝宝树枝条张牙舞爪，挂满人的头发，飞禽走兽更是浑身烂肉，蛆虫掉落如雨。

这哪是什么灵山圣境，分明是幽冥鬼蜮。

两人望着面前无数尸骸烂肉铺就，还流着腥臭脓水的阶梯，恍若未觉，刚刚一步踏上，只听得半空中一道钟声骤然响起，余音袅袅，好似平地起惊雷。

身旁的寺庙朱门自启，露出一条缝隙，耳听得里面响起“咚，咚，咚”的沉闷脚步声，正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缓缓逼近。

那二人对视一眼，扛着拖把的老者正要习惯性上前，却被身旁之人一把拦住，开口不容置疑道，“悟空退下，且让为师先看个究竟！”

那老者一愣，好像没反应过来。

过了片刻，他忽然咧嘴一笑，竟然真的老老实实跟在他曾经护送了一路的师傅身后。

眼睁睁的见这个曾经责怪他因借宿化缘没控制好力度而惊扰到人家的师傅，此刻一撩袈裟，抬脚踹开剩下的半扇朱门，大摇大摆的闯了进去。

手中九环锡杖重重杵在满是琉璃玛瑙铺成的地面之上，震的房梁屋檐扑扑落灰，地面裂痕有如蛛网四处蔓延。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响起，带着无尽的慈悲之意，却不是唐玄奘所唱。

只见院落之中是一座巨大的肉山，原本应该披在身上的袈裟，此刻却被肥肉撑爆，像一张坎肩一般耷拉在背后，露出那遍体五颜六色的毒疮。

有的红的发紫，高高鼓起；有的发黑结痂，留下一个暗疮；有的已经涨开，流出黄色脓水，腥气扑面，臭不可闻。

但肉球之上的脑袋却宝相庄严，两个耳垂垂肩，正是十八罗汉之一，挖耳罗汉。

这尊罗汉因其论六根清净中的耳根最为出色，故名挖耳罗汉。只是此刻他却再也挖不到耳朵了，浑身的赘肉让他抬手都难。

“阿你妈个头，何方妖孽，竟敢窃据罗汉金身，上次打我的有没有你？”

好一个唐玄奘，怒喝一声，直接抡起手中九环锡杖便当头砸下。

但听“噗嗤”一声，好似打在沼泽淤泥之上，那圆嘟嘟的脑袋竟然被一下打入腔子，溅出一地脓水。

门槛边的老者连忙闪避，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早已尘封许久的往日种种，再次在眼前掠过。

想那昔日优柔寡断，整日喋喋不休的取经人若是有今日万分之一有种，自己也不至于一路上饱尝了千般不快万般憋屈。

回过神来，只见这一杖下去不要紧，原本周围若有似无的呢喃之声，突然之间恍若实质，硬生生的往耳朵眼里钻去。

有赌徒放手一搏前祈祷佛祖保佑一把翻盘；有村头妇人七嘴八舌别人家长里短；有人哀求佛祖让心上人回心转意。。。。

无数声音嘈嘈切切汇聚在一起，宛如魔音灌耳，饶是他二人已正得佛陀果位，也一时心神摇曳，一阵恍惚。

唐玄奘心中明悟，此乃世人心中贪嗔痴。乃佛家三毒，又称三火，为恶之根源。

所谓贪，乃是对顺的境界起贪爱，非得到不可，否则心不甘情不愿。

第238章 登阶2

所谓嗔，乃是对逆的境界生嗔怒，没称心如意就发脾气。

所谓痴，不明白事理，颠倒妄取，善恶不分。

但明悟归明悟，该打还是得打，他是来找场子的，又不是来悟道的。

眼见这无头尸体推金倒柱一般栽倒在地，远处立刻又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抬眼望去，足足十几道身影正从四周包围而来。

有双手呈托天状，有长眉及肩者，有人牵鹿，有人骑象。。。

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唯一共同之处便是来者都身形硕大，臭不可闻，行尸走肉一般。

见此情形，唐玄奘并不惊慌，反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深吸一口，转身盯着门槛上的老头问道，“先前就是这些东西打我的？”

“是，”

老头站起身，“来者皆是阿罗汉，但他们已经迷失。。。。”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眼前哪还有他师父的身影？

一声蝉鸣响彻天地，那道身影已经瞬间远去。手中九环锡杖叮当作响，宛如长虹贯日一般直插人堆之中。

院落之中还有余音袅绕，“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的，快些抄家伙随为师大干一场。。。。”

老者顿时语塞，摇头苦笑不止，将要叮嘱小心的话咽了回去。

看着不远处杀的七进七出的师傅，嘴里喃喃自语，“师父啊师父，要是您老人家早点这般如此 ，这灵山还不是。。。”

“唉，罢了！”

老头笑了笑，这笑容却不再是苦笑。他缓缓直起本来略显佝偻的腰板，一股难言的气息冲天而起，像是一把尘封已久的宝刀重新出鞘。

“老伙计，拖地应该拖够了吧？”

他握紧手中的拖把，嘴角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在书上看过一首诗，写了我，还写了你，写的是极好，我念给你听啊，”

他推开门向外走去，每走一步，他的身形便变幻几分，一身金色毛发像是火焰一般迎风飘荡。

“那句诗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写的真好，且看俺老孙怎么让这玉宇万里澄清！”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他身上已经多了一副锁子黄金甲，脚踩藕丝步云履，头戴凤翅紫金冠，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手中哪还是什么拖把？

此乃天河定底神珍铁，东海龙宫镇海柱，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名唤如意金箍棒！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狗屁斗战胜佛，他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一直都是！

只是这一次，他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战斗了。一步踏出，口中长啸，“师父，俺老孙来也！！”

一棍扫出，宛如山顷。

但下一刻，前方那人的一句话却好似数九寒天当头一盆冷水，让他心中拔凉，

“这么磨磨唧唧，下次别说跟我混的！”

“。。。。。。”

堂堂大圣爷也在这一刻险些破防，不过他也不敢反驳，的确是自己磨叽了。

只好将火气冲着这些鬼东西身上发泄，一棍下去，将一个拿着芭蕉叶的“大肉坨”打的稀烂，像破了皮的饺子一般。

这师徒二人联手，走的都是大开大合的路数。莫说这些东西乃是三毒窃据罗汉金身样貌所化，就是真正的罗汉此刻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又怎么是他们二人的对手？

不消片刻，周围除了满地脓水，再无一个完整的。

唐玄奘将袈裟系在腰间，免得沾上血水，摸出烟二人分了，这才开口道，“徒儿，为师数来数去，怎么都是十六个，为何少了两个？”

“。。。。。”

大圣爷再次无语，“合着师父您老人家还非要赶尽杀绝？”

“又磨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懂？”

唐玄奘双眉一拧，带着犹未散去的杀意，格外摄人。他有些理解了为何上次自己只是刻了几个字，便被毒打一顿，险些要了小命。

这实在不符合漫天佛菩萨的气量。要知道旁边这位不仅刻了字还撒了一泡尿，也就才压了五百年，没说要他小命之类的。

此刻明白原来是这些玩意作祟，一个贪落在了这些东西的体型之上，一个嗔落在了这些东西易怒之上，一个痴落在了“谤佛者”这三个字上。

要知道这世间多的是执迷不悟之人，也就是偏执狂。

真正的布道者碰见有缘者便传道解惑，碰见不感兴趣的也不多说什么。但有的人你敢质疑他一句，简直像是刨了他家祖坟，非要和你不死不休。

这种人的信念便是痴。

大圣爷心中一紧，心中直呼好霸道，我好爱。

嘴上赶紧解释道，“师父且放宽心，少的两个乃降龙伏虎二位，他们信仰者众，留下的金身并没有被这三毒占据”

他一指远处，唐玄奘顺着看去，心里却想起他曾经梦中来过此处，的确见着满地破碎的石像，不由问道，“此地到底怎么回事，徒儿你可知道一二？”

“知之不多，我也才醒来不久。不过我比师傅醒来的早些，倒是知道多一些。”

“说。”

二人边走边谈，不多时已经来到当时梦中所在。

破碎的佛像遍地，灵池干枯，法坛崩塌，香炉倾倒，满眼破败。

只听大圣长叹一声道，“佛祖曾言，此界将遭大劫，到时净土寂灭万法不存。”

唐玄奘皱起眉头，好像隐隐是有这么一回事，不由开口道，“为师印象中，诸位当时好像没什么反应？”

“是没什么反应，大家都没当回事。”

大圣点头同意，“天有阴晴，月有圆缺，没有哪家道统可以一直长盛不衰，末法时代隐去就好。”

“但佛祖又言，到时更有外神入侵，争夺道统。”

“原来如此！”唐玄奘了然，末法是一回事，入侵又是一回事。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硬抢！

见师父明白过来，大圣接着道，

“此后佛祖不知所去，剩余诸佛圆寂，菩萨涅盘，全部化身入世应劫，只留阿罗汉部众镇守灵山。”

“但正逢世间战火纷飞，一片动荡。又恰逢真龙出世，万众一心。入世者难有作为，只能杀的满身血污，真灵蒙灭，留守者也因为香火断绝而陷入沉寂。情况便如眼前所见了。”

“这，还真是劫数啊！”

大圣一边感叹，一边偷眼观瞧师父的表情。

唐玄奘认真听着，嘴上没发表什么意见，心里的想法却是有些欺师灭祖，“如果没有外神入侵的话，这对诸天神佛而言是一场劫数，但对世间百姓而言或许未必。。。”

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从何而来，他当年行走十万八千里，经历千辛万苦取得大乘佛法三藏，说是能超度亡者升天，度难人苦厄，解百业之劫，可到头来还不是王朝兴衰，你争我夺？

也没见着大唐流传百世，世人脱苦享乐。可见求仙问卜不如自己做主，念佛诵经不如本事在身。。。

思及此处，唐玄奘心中突然一愣，猛然想起来这不是自己那大徒弟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吗？

不由瞥头看去，正对上这猢狲笑盈盈的目光。这一刻，谁是师，谁是徒，竟然有些难以分辨。

二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越过满地破碎的残肢断手来到一尊稍微还算完好的石像面前。

见其左手按住龙头，右手挟住龙威，怒目圆睁，一派威严。

开口问道，“这就是降龙罗汉吗？”

“是。”

大圣爷也上前观瞧，突然咦了一声，“竟然功德加身，离归位不远了！”

唐玄奘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这石像内部透出斑驳金光，有的地方甚至石皮脱落，露出璀璨金身。

估计只等石像完全蜕变成金身，便是他归位之时。

如今这般世道，能有如此造化的，肯定不是籍籍无名之人，只等回去略微一调查便能知道降龙罗汉的应身是哪位。

再走几步，同样是一尊相对完好的石像，右手按住虎头，左手作势要打，正是伏虎罗汉。

但他与降龙不同，他虽然也颇为灵动，但透体而出的不是点点功德金光，而是一股肃杀之气。

这种气息非常年浸泡在军伍之中不能有。

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颇为有趣，莫非这位伏虎是某位军人吗？

“有意思。。。”

二人继续迈步而上，很快来到当时那一层层非金非木的台阶处。

唐玄奘好似想起了什么，转身对一旁的大徒弟笑道，“来，看看为师的字迹较你如何？”

大圣爷也忍不住“噗嗤”一笑，想起了那日光景。

这叫什么，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二人跨步而上，堪堪半步，却骤然被一股无边恶念给淹没。这恶念好似汇聚世间古往今来所有负面情绪，刚才的三毒与之相比，简直像是草履虫见到了霸王龙。

只是瞬间，二人周身佛光被直接湮灭，好似烟蒂落入大河，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与此同时，祭坛之上的江去病抹了抹嘴角的鲜血，缓缓起身，目露沉思之色，口中喃喃念叨意识中那二人最后一声惊呼，

“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