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3、回乡

坐在回乡的列车上，胸前戴着大红花的长安兵又坐在了一个车厢里，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激烈而热闹的在一起闲谝着。送兵干部倒没有像接兵时对他们那样严格。两年中他们即使在一个团也很少有机会在一起好好畅聊,而此刻车厢内一下变成喧闹的世界。李龙和长安堡一起来的冯彪、冯伟，三个退伍老兵也都坐在车厢里一起重新返乡了。

此刻坐在列车上望着车窗外即将离去的第二故乡，李龙思绪万千愁容满面。既对部队充满了不舍，又对回乡充满了恐慌。他又突然想起两年前入伍的时候，也是这些人陪着自己一起来的，当初来部队想在部队发展的希望有多大，此刻回乡的失望就有多大。他对回家没有一点迫切，甚至是害怕。害怕是因为自己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回去的，自己是如何也没有颜面见长安父老的。

村里的乡党当然不会理解自己在主席台上豪言壮语的三点收获，更不会把他档案里的一个连嘉奖和一个优秀士兵作为肯定他在部队获得的成绩。衡量他是否成功的标准是转士官或者考上军校当上军官。显然这两点自己都是没有达到，那么他在村里乡党眼里仍旧会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他害怕村里乡党的非议，没有人去嘲笑那些村里没有上成学而在农村混迹的同龄人，反而会把嘲笑的目光聚焦在他这些追求人生梦想而没有成功的人身上。好像自己的努力拼搏和寻求自己的人生理想原本就是不可取的，而要顺从命运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在村里当自己的农民。就像是从来不爱干活的庄稼人嘲笑勤劳的庄稼人遇到天灾颗粒无收的徒劳。

他真的很害怕回去以后面对现实农村村里乡党看自己的瞎瞎馅儿，要是有乡党追问一句：“李龙，你去当那两年兵又没当军官又没转士官，你当两年兵是歘呢！还不如在屋给你爸抡两年锄头把儿，当了两年兵就是为了混两年年龄？……”

他不敢想象回去以后面对村里乡党的诘问，他给他们解释不清部队是啥样子，更给他们解释不了自己在部队的收获是无形的，可农村人又如何能理解无形是个啥东西。

自己这次回老家去，不但是自己丢脸，父亲老五的脸上肯定也会无光。他觉得真的很对不住父亲，他想给父亲说自己真的不是没有努力，自己每一天都在努力，自己每一天都如坐针毡丝毫不敢懈怠。可现实的社会不就是这样，自己无非也不过就是一个平凡的农村娃，可父亲为啥总要逼着自己一刻也不能停歇。他想对父亲说，为李家争一口气，成为人上人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有多累吗？！你给儿子的压力有多大吗？！

两年了，这两年冯倩去了南方上大学、冯军在西安上大学、薛强已经进了基层政府部门、二牛包窑发了财娶回娇妻，唯有自己又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回到长安堡，再次沦为乡党的笑柄。在几个人中，自己不算最笨的、不算最差的、可一起长大的几个人命运中为何自己总是最差？自己的人生为啥总是越奋斗越失败？好运之神为何总不眷顾自己？他不理解这些，他想不通这些，他不知道老天爷为啥要这样对待自己。老天爷呀，我上辈子到底是犯了怎样的错，你要来惩罚我？

想起冯倩，他更加觉得羞愧和不甘。他人生的错误选择使他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再面对自己一生最爱的女人。冯倩在自己当兵的第一年给他写过五六封信，可他一封也没敢回，他知道他不该再去给冯倩有任何幻想更不应该给自己有任何幻想。他和她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仅存的一点幻想就是第二年如果真的顺利考上军校，他再给冯倩赔礼道歉、给冯倩大胆的去表白自己一直爱冯倩、给冯倩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全部吐露。他第一年克制住自己给冯倩回信的冲动现在看来完全是正确的，既没有让冯倩心存任何的幻想，也没有让自己在第二年考取军校的失利中再去面对冯倩。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他不清楚在南方名牌大学的冯倩展翅高飞的她，此刻是否已经有另一只鹰在陪伴。冯倩那么漂亮，在大学里肯定会有很多男生去追她，围绕在她身边的鹰肯定不会是一只而是一群，而冯倩又会去中意哪一只鹰？他不敢想象多年以后，如果有一天邂逅冯倩和陪伴她的另一只鹰时自己会去如何面对，是上去恭喜另一只鹰，还是远远的跑开……

“李龙，你这一路都想啥呢?”旁边坐的冯彪突然打断了李龙的思绪。

回过神来的李龙面无表情的说道：“也没想啥，就是心里挺乱的。”

冯彪说：“没想啥，你这都快一天了，大家都谝的热火朝天，就你一个人在这儿这一声不吭。”

冯伟说：“李龙，这当兵复员了，高兴的回家呀，你咋还看着不高兴？”

李龙说：“也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

两年来，三个人虽然在团里聊得机会不多，可自从长安堡出发一起当兵之后，三个人之间就已经有了战友的身份而把长安堡村里那些家族之间的恩怨彻底抛却了，三个人之间再也没有家族矛盾了，成了三个知心要好的战友，战友的情分完全大于以前乡党的情分了。

冯彪问李龙：“你这回去有啥打算？”

李龙从窗外收回目光说道：“还都没想好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龙问道：“你呢？”

冯彪说：“咱村南岭的大学城已经开始修建了，俺爸给我说回家以后给我买个农用车，再在咱村南头弄一个石灰厂，让我去给工地送石灰去。”

对面坐的冯伟笑着问道：“冯彪，你把你隔壁花妹的活做了，你回去不把花妹赶紧娶了去。”

冯彪笑着说：“回去肯定要娶呢，花妹一直等着我呢。”

李龙问道：“你都不怕你‘老丈人’把花妹许给别人了？”

冯彪说：“咋可能呢！咱村俺南头这两年虽然把地卖了，这村还没有拆迁呢。‘老丈人’才舍不得把花妹早早嫁出去，这多一个人要多分一个人的钱呢。他这会儿要是把花妹嫁出去，户口迁走了，后头拆村一分钱也不会有了。”

李龙说：“你南头这会儿是着急娶媳妇儿的多，嫁女的确实少。能多扛两年就会多一个人的费用。”

冯彪又对冯伟问道：“我听俺爸说，你屋最近正在盖房呢。”

冯伟说：“俺爸说南边的大学城已经开始动工建设了，估计要不了两年那边的大学生就来了。到时候，对面的大学生估计都要到咱村来消费住宿，俺爸意思是把房赶紧盖了，以后下边租给开饭馆、开商铺的，上边租给那些开招待所的，以后生意估计不会差。”

李龙说：“你家那庄子在咱村最南一排，又靠近大路，你家的房估计到时候不愁往外租，你爸还是很有远见的。”

冯伟说：“我听说你爸在北岸子种植草莓大棚，听说从去年到今年还不错。”

李龙说：“种地有几个能发家致富的，也就一般话吧。到时候和你南头租房怕是差距大着呢。”

李龙又问道：“你上回说，你爸也着急给你定媳妇呢？”

冯伟说：“俺南头好几个跟咱一等子的都把媳妇儿娶了，我当时还想转士官，俺爸劝我早早回去娶媳妇儿，咱村要是再摇上几年拆迁，到时媳妇儿一娶再生俩娃比咱在部队打拼要挣得钱多的多呢。”

冯伟又问李龙：“那你爸没说着急给你定媳妇儿？”

李龙笑着说：“俺西头这会儿又不卖地没有那么着急，再说大丈夫先立业后成家，着急娶媳妇儿干啥。”

李龙又好奇的问道：“你刚说你南头咱村一等子几个都结婚了，咱三个今年都是刚二十岁，这还没到结婚法定年龄呢，这咋就把结婚证领了，把媳妇儿户口上了？”

冯彪说：“这社会只要花钱，这都算个啥事情？派出所上户口只卡媳妇儿的年龄，再说有人也能办，至于结婚证，那托个人更就不算个啥事情。”

李龙笑着说：“那看你俩这样子，这一回去都是准备马上要结婚呀。到时候，我看你俩这都是四十多岁就能当爷的人，四十多岁一下成了老辈子，有孙子把你叫爷，你不觉得自己一辈子过得太快了，硬是让下一辈把人催老了。”

冯彪说：“我咋听说你跟俺冯倩多少还有些拉扯？俺屋跟冯倩家离得近，你看需要伙给你帮忙不？”

李龙笑着说：“你那情报不准，我和冯倩之间没有任何。我不需要你给我拉媒保纤，你回去还是先把你花妹娶了再说。”

冯伟说：“李龙，你还不承认？你说咱小学同学里头，从小到大有几个不喜欢冯倩的？俺要不是自家人，我都想娶冯倩。”

李龙笑着说：“那你去娶么，又没人挡你。”

李龙望着车厢里很多人已经东倒西歪的瞌睡了，他又扭头望着车窗外一片漆黑，他知道刚才已经过嘉峪关了，进入口内了，离老家长安县是越来越近了，而自己内心的恐慌是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