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妺染反应过来，暮尘子又道:“你与悯之在一起，为师也可放心了。”

妺染抓住暮尘子干瘦的手，声音哽咽不已:“师父……”

暮尘子对玄廷道:“今夜，你们都守在我这儿，待我死后，便葬进后山墓园里，不必铺张，静悄悄的就好。”

玄廷神色也说不出的难受，他恭敬道:“是。”

这夜，白鹤眠，宗政玄廷，辛妺染三人寸步不离的守着暮尘子，直到他交代完遗言，彻底闭眼。

三个徒弟按暮尘子吩咐处理了他的后事，为他披麻戴孝。

跪在暮尘子墓前，妺染一把一把的烧着纸钱。

她见惯了各种生死，本以为对暮尘子的死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毕竟他年纪实在很大了，三人都有心理准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可真当暮尘子下葬了，妺染却只想哭。

又哭不出来。

她明白了暮尘子的苦心。

天机阁并不是纯粹的江湖风媒，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只从暮尘子与尹妃的过往、他从天都愤然离去，又收皇子为徒，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的从前，定也是出身庙堂之中，只是后来离开了。

而他最后收妺染为徒，最初的本意，一定不是为了把她训练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兵器。

白鹤眠说，暮尘子磨炼徒弟们的心性，默默为盛国做事，可他万万没想到，妺染会越长越歪，从一个小小的花骨朵，长成了地狱开出来的食人花。

暮尘子十分后悔，这样的妺染，活不长的。

没有人间烟火气，只会杀人的女子，如何能走的长远。

所以他在生命进入倒数的几年里，召回妺染，让她甘于平凡，学做一个平凡的，碌碌无为的人，融于这个尘世中，她才能走的更远。

说来容易，可妺染听着白鹤眠的话，只觉暮尘子的心思，字字泣血，他是真的有在为她好好考虑。

才能让她活的像个人。

她也明白了暮尘子说她的那句“残次”是什么意思。

此生有幸，拜入暮尘子门下。

妺染常常在想，如果她过去十几年没有经历这样的人生，那她应该乖乖呆在祖母身边，做个乖乖女，努力扮演世人口中的大家闺秀，然后在及笄之年被辛朝义接回去，懵懵懂懂的嫁人，或者被陈贺芸打发了她还得谢谢人家。

感谢暮尘子，让她在女子混混沌沌的世道里得一丝清醒，让她活出了自我。

这一晚，妺染留在了墓园中，守在暮尘子的坟前，不愿离开。

这里阴风阵阵，有无数枉死的人，也是妺染最害怕的地方，可到如今，这里的一切，都让妺染感到无比的安宁。

人死一把灰，没什么可怕的，比鬼更可怕的都在肮脏的尘世间，这里的确是最干净的所在。

可妺染没想到，玄廷晚上也陪妺染在墓园里待着。

妺染道:“师父过世，大师兄忙的四脚朝天，你不去帮他，来这里做什么，师父这儿我守着就足够了。”

玄廷席地而坐，倚着墓碑道:“大师兄迟早都要撑起来的，他本就是师父选定的继承人，有没有你我的帮忙，他都要做。”

妺染没理会他，专心收拾暮尘子坟前的东西，又道:“木屋太小，只能容一个人睡，你要是不出去，就去木屋睡吧，我守着师父。”

玄廷定定的看着妺染没说话，片刻后，他起身来到妺染身边，轻轻的，又牢牢的抱住了她。

妺染一愣，她的手覆到玄廷的手上，“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玄廷一直都像个火炉一样，手脚都是暖的，何曾如此冰冷过。

除非，他也是难过到了极点。

妺染骤然发现了这一点。

暮尘子过世，玄廷定然也十分难过。

“风吹的，不碍事。”玄廷对妺染道:“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我在这儿。”

妺染喉间一梗，她死死忍住了。

其实，她不讨厌玄廷的。

想通了，她也知道，这世间男子千万，能容忍她，和她处的来的，真就没几个，难找。

而玄廷知晓她所有的过往，他的确是最适合她的人。

如果不是过去许多事让她有了阴影，或许她会更早的接受玄廷。

她顺势倚在玄廷温暖的胸膛前，道:“是你想哭了吧？你想哭就哭，我不会笑话你。”

玄廷被逗笑，下一秒，他便将脸埋到妺染的肩窝里，一动不动，

夏天衣裳穿的薄，很快，妺染感受到自己肩上传来的温热。

玄廷真的哭了，她惊讶，却也不惊讶。

一路以来，他背负的太多，回头看去，他走过的路，尽是鲜血与荆棘，仿佛只有坐上那至尊之位，才不辜负他从小到大的苦难与磨砺。

妺染突然发现，在她与玄廷的成长过程中，她好歹有一个祖母可以牵挂惦念，而玄廷，虽然寄养在徽宁长公主名下，但他从小到大，就真的始终是一个人。

天机阁是他的家，暮尘子才是他唯一的亲人。

妺染意识到这一点，她突然有些喘不过气，她转过身，牢牢的抱住玄廷，紧紧的与他相拥。

她想告诉他，他，他们，都不是孤身一人，暮尘子虽不在了，但还有白鹤眠，而他们二人，已经是结发夫妻，死生相随。

不过片刻须臾，玄廷便擦干眼泪抬起头，对妺染笑:“我没事。”

妺染认真的看向他那双漂亮的过分眼眸:“在我面前，你可以有事，你说过，我们是一家人。”

玄廷再次紧紧抱住妺染，在暮尘子坟前。

“是，我们才是一家人。”玄廷重复着，语气温热，又饱含希望，“给师父守孝三日后，队伍也差不多到金陵了，我陪你回老宅祭祖，还有辛予诚，不是要到柳氏认祖归宗么。”

妺染点点头。

这一夜，他们谁都没去小木屋里睡，而是在暮尘子的墓碑前，坐了一夜。

墓园里诡异的事从来不少，这一晚也不例外，但妺染和玄廷都觉得十分亲切，再不会有比人心更可怕的鬼了。

这三日，两人帮白鹤眠处理了不少事务，随后便要下山，回归队伍中去。

白鹤眠掏出一个锦囊来递给玄廷。

“这是什么？”玄廷左右看看，问道。

白鹤眠道:“是师父留给你们最后的任务，要你们完成，师父还说了一句话。”

妺染问:“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