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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 分类:都市 | 字数:66.3万

二十九

书名:一抹沧桑 作者:陈玺 字数:5073 更新时间:2024-10-10 16:46:44

工地上都是各个大队调皮捣蛋的人。金尚武放下铺盖,心里窝着火。这些人平时都是自己捣治的对象,现在自己要和这些人一起劳动,心里这道坎始终过不去。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知道身边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尚武,不断地用言语和神态撩拨着他。金尚武本来就是一个火暴脾气,从来没有被人奚落过,他憋着气,窝着火,在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关了灯,看着外面的月光,大家指桑骂槐挑衅他。金尚武已经忍了两天,想到黑灯瞎火,正是自己整治人的时候,他倏地跃起,提起扫帚,冲向选定的目标。他没有想到,自己刚骑在那个人身上,正要展示自己的雄风,屋子里的一群人扑过来,将他摁在地上,脚拳相加。刚开始,他好像火蝎子一样,不停地蹦跶着,后来他只有抱着头,任由大家发泄了。大家打累了,忽闪回到自己铺上。金尚武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出屋子,在水井边洗了把脸,愣愣地坐在水库的坝上。

早饭的时候,公社领工的干部看到金尚武满脸是伤,走过来笑着问:“咋啦?尚武。”

金尚武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别人挨打可以去告状,自己挨打不但不能告状,而且还要忍回去,不然自己的名节,即便是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恶名都会毁于一旦,自己就会从一个硬汉变成一个软蛋。他嘿嘿笑着说:“昨天太累,晚上起夜没有带手电筒,绊倒了,趴在扫帚上了。”

公社干部拍着他的肩膀,关切地说:“以后小心点,有啥问题说一声!”

学习班的头笑嘻嘻地说:“昨天晚上,我梦见队上杀猪,几个社员把猪从圈里抬出来。平时那猪见到人总是仰起头,板着脸哼哼着,好像我们都欠着它似的。原来估计那猪肯定会狂嚎疯叫,没想到抬上案板,猪很怪,刀捅进去时也没有哭闹。”

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金尚武蹲在一旁,装作没有听见。

金尚武明白原来大家怕他,那是因为自己有个身份,后面带着一群二杆子。当自己没有身份、没有人护卫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长期的横行霸道,群众在自保和息事宁人的心态下,慢慢地给他在心理上腾出了空间,这个空间随着金尚武的得寸进尺和恣意妄为不断地在扩大。金尚武游弋在身份的权力空间和淫威的行为空间中,群众就像一盘散沙,更像一撮水中的藤蔓,只要他看着不顺眼,就会捞起来在手里搓揉几下。他慢慢地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群众见到他就应该怯愣愣的。这几天的情况,彻底粉碎了金尚武内心对自己的宠幸和自负。

工地上打炮眼。金尚武掂着铁锹,在土坝上蹲着。其他的社员都是两个人一组,打着炮眼开着玩笑,只要有缝隙,话锋总是指向金尚武。在笑话的蹂躏中,金尚武默默承受着奚落。他在心里祈祷,如果有一天这帮人落在自己手里,幻想着自己会采取什么手段,收拾这群王八蛋。他仿佛看到了这群人跪在自己面前,自己抽着耳光,磕头道歉。金尚武想得入迷,想得得意,突然仰头对着太阳,张开嘴巴哈哈大笑了起来。社员们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回过头来,看着他面露凶光,感到他神经有点问题。

**领来了,社员们将**放在炮眼里埋好,将每个炮眼用***连接在一起。确定谁来点火的时候,大家互相推脱着,都有点怕。金尚武镇定地挥了下手,让他们走开。他抽出一根烟,蹲在坝上点着了,对着太阳抽着。社员们躲在土堆后面,好像黄鼠一样抬起头,向这边瞭望着。太阳刚刚从对面的坝岸上,露出了半个脸,金尚武坐在太阳的光晕中,脑袋冒出的青蓝色的烟和在光晕之中,亦如仙境。

金尚武似乎又找回了受人尊重、被人关注的感觉。他觉得这伙人就是凑在一起,图个嘴巴痛快,关键时候都是软蛋。他用脚拨弄尘土中的***,狠狠地抽了几口烟,蹲下去拿起***的头,将红着的烟头摁在上面,看着***就像遇袭的蛇一样,疯狂地摆动着身子,在尘土中蹿行。喷出的火焰夹裹着青烟,撞击了地面,火焰、硝烟和尘土抱在一起,在地面上翻转扭打着,一个不服一个。他站起来,看着光晕中抖动的***,他从身后冒着烟的光晕中走回来,就像战士从战场上归来,一副冷峻的硬汉形象。只有在这种场景下,金尚武又体会到了自己的价值。躲在土堆后面的人,突然想到了危险,抬起头向金尚武挥着手,大喊起来,让他赶紧快跑。金尚武看着那群人,心里舒坦了好多,他忘记了他们呼喊的内容,他享受此刻自己的英雄气概。

轰隆几声,金尚武身后腾起了几根土柱,随即变成了锥形向四周扑散开来,一个土浪将他推倒了,只见他的腿剧烈地抽搐着。社员们从土堆后面跃起来,发疯一样地跑过去。金尚武咬着牙,喘着气,冒着汗,一条小腿上开了个洞,血汩汩地冒着。夜里扇打自己的那名队员脱下自己的衣衫,来回扯成布絮,将他的腿紧紧地包扎起来,然后将他背起来,向屋子跑去。几个社员已经准备好架子车,在公社领工干部的带领下,铺上被子,将金尚武放上去,向公社飞奔。一路颠簸,金尚武咬着牙,没有喊叫一声。快到了公社卫生院,他拉着那个队员的手,笑着问:“猪还是没有叫!”

那名队员歉疚地拍着他的肩膀,嘴巴动了几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槐树寨的田间地头,传扬着周志清偷菜籽的事,细节和过程在人们不断着色和调味中变得绘声绘色。浇地时对他有意见的和受到他侄子小偷小摸侵害的群众,更是将自己的好恶添加进去,嘴皮子能讲并且喜好讲的人,始终没有找到贴近群众的话题,更是对人物的神态对话进行了细致地加工。周志清一直没有在村子露面,对他的各种猜测越来越多了。

金尚武在工地上出事了,槐树寨一下子炸锅了。受过他倒腾的社员,手里掂着蒸馍,围在村前屋后,将消息的碎片用自己感情的胶水粘结起来,有的说金尚武死了,有的说腿断了,有的说碎瓦片刚好穿过了他的胯部,人可能变成了骡子了,有的说他的一只眼瞎了。

老五可以起身走动了。他的腰更加弯了,胳膊抡摆起来,也没有原来那么利索了。他闲不住,憋屈的时候,就会走到涝池边上的自留地,蹲在地里拔草疏苗。听到饲养室前面人群的议论和说道,他依旧远远看上一眼,就走开了。社员们聊得尽兴的时候,看到老五出门,会招手喊他过去,因为他是故事里的核心人物,又善于说书。大家期望他走过去,说道几句,那将是掷地有声的引子,一定会让故事变得更加精彩。他似乎感到大家的期望,就有意躲着人群,或者干脆假装没有看见大家。

过了半个月,大队放电影,幕布下坐着黑压压一大片群众。放映员打开放映机,幕布上闪出一溜串破碎的光点,他喊道放映前先开个会。幕布前的灯亮了,孙书记走到台前,示意大家安静一下。他先将菜籽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并代表大队做了检讨。公社杨主任随后上台,对老五的正直和为人作了一番评说,接着慷慨陈词:“老五在三护队期间,利用休息时间,晚上住在三户队,那么一点地,收了四口袋菜籽,真是不容易。前一段时候,由于大队工作失误,对老五不公平对待,刚才老孙也做了检讨,我代表公社对老五表示慰问。大家要以老五为榜样,像对待自家自留地一样的耕好公家的地。”

开会以前,按照公社的安排,最好老五去一下,讲上两句话,菜籽的事就算结了。孙书记将公社的意思给老五讲了。他蹲靠在麦囤前,挎着手里的玉米秸,就是不作声。孙书记看得着急,问:“五叔,你得有个态度,我好回复公社!”

老五抹了下混浊的眼睛,淡淡地说:“平静的日子多好。现在外面都在传说着这件事情,我站上台无疑就是在揭这块伤疤。我就不去了,我想快点把这件事忘掉!”

孙书记就怕老五抓住这件事深究到底,不依不饶,听到他这番肺腑之言,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金尚武后来转到县人民医院,住了几个月院。出院后,他拄着双拐在村子晃悠。大家看着依旧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军装,戴着军帽的金尚武,懒得理他。他见到谁都笑,总想上去和大家说道几句。一些人看到他,扭头就走,他并不生气,依旧对着大家笑着。几个月后,金尚武扔掉了拐杖,一只腿走起来,一瘸一瘸的。他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呼扇着腿,在村子里转悠。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就靠在壕里向阳的地方,呆呆地盯着路上的行人。由于是在工地上负伤的,生产队还是给他记全额工分。

分队以后,家里有了承包地,生产队解散了,金尚武的工分没了。他不得不瘸着腿,来到地里,帮助老婆做一些活。秋季,苞谷掰回家,剥开苞叶系成一串,要挂在树杈上。刚下过雨,他瘸着腿,忽闪着挪来梯子,高一脚浅一腿地爬上树杈。媳妇从屋子出来,看见他颤巍巍地站在湿滑的树杈上,挥着手让他下来。金尚武笑着说,没有事,别忘了我是当过兵的。媳妇回到厨房做饭,儿子给绳钩上挂玉米棒子,他挂满了脚下的枝杈,扒着树枝,向上跨了一步,刚刚想蹬上去,可脚底一打滑,他从院子的椿树上摔了下来。儿子在院子喊着,媳妇跑出来,扶了几下扶不起来,跑到门前招呼着人帮忙。他住进了县医院,锯掉半条腿。

周志清的段长没有了,他在公社待了几天,杨主任看到局面可控,就让他回家了,交代他最好待在家里,不要再抛头露面了。周志清好面子,自己抛起的石头,看着就要砸在别人的头上,没有想到又鬼使神差地飘了回来,最后砸在自己脚上,他懊悔不已。他将家里的门闭着,独自待在家里,原来挺直的腰板突然弯曲了下来,眼眶变成了坑,里面闪烁着失算和不甘的眼神。

槐树寨的人觉得周志清太聪明,聪明又让他失算了。村里人知道人都有面子,也就不去询问他的去向了。周志清蹲在自家后院的茅房大解的时候,琅琅扛着铁锨从外面经过,听到墙那边哼哼憋气声中,突然有了几声咳嗽,他知道周志清就在家里。

周志清在公社干事的时候,他的父亲总是披着干净的夹袄,攥着长长的烟锅,抖动着白刷刷的胡须,没了门牙的嘴巴里叼着玉石烟嘴,颤抖的手和嚅动的嘴唇,无不彰显着老汉的骄傲。他闪悠在人群中,给大家讲公社的新鲜事。麻娃愣愣地走过来,嘴里也叼着烟锅,他在外围喀喀几下。志清爸转过头,看见他板着脸站在后面,就会收起声,站起身默然离开了。

周志清的事让老汉颜面尽失,老汉不再转悠了。看着待在家里不敢出门的儿子,他既心疼,又感到这是儿子作孽得到了报应。实在憋不住了,老汉就会将头门开上一道缝,侧身走出来,呆呆地坐在门前的石礅上,瞅着天空发呆。他顺着墙角,晃到三队的街道,本来想找老六聊聊,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老六家对面那户人家,几十年前娶了一房平凉老婆,最后老婆疯了,老汉平时将老婆关在家里。疯老婆有时趁人不注意,会溜出家门,站在门前,抄抄着手,见到每有个人都会嘿嘿地笑。志清爸正要离开,一转身,看见那家的疯老婆站在门前,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感到她的眼神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抽着旱烟,走出村口,豁然间感到儿子的眼神越来越像疯老婆的眼神了。

琅琅和一个社员从田里回来,看见志清的儿子提着担笼走在前面。那位社员在他耳朵边问:“你说怪不怪,志清说没就没了,有人说他整天蹲在茅房,在研究自家后院的猪。”

琅琅高声说:“你说志清呀,咱没见过他家埋人,估计没有死吧!”

志清的儿子呼啦转过头,用鹰一样的眼睛瞥了他们一眼。琅琅停住脚步,将肩头的头放在地上,虎着脸擂了擂。志清儿子赶紧收回目光,无奈地低着头走开了。

一个月后,孙书记骑着自行车来到槐树寨,看见老五正在摘涝池岸上的烟叶子。他走过去,蹲在他边上,笑着说:“五叔,身体恢复得不错呀!”

老五站起身,手在腰上搓揉一会儿,苦笑着说:“农民就是辛苦的命,一天不动弹,这浑身就憋得不舒服。”

孙书记揪了一块烟叶,在手里搓成末子,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依旧笑着说:“还是你的旱烟好,你看这烟叶子又黑又厚实。”

老五知道孙书记有事,他哼哼地应着。他觉得有文化的人就是和农民不一样,心里有话就是不直说出来,总爱绕弯弯。孙书记挪动着屁股,贴在他跟前,伸长脖子低声说:“五叔,菜籽的事,公社还是觉得对不住你。你看金尚武现在也是个残废了,杨主任很揪心,决定给你补助五十块钱,这事就算结了,你们也就不要再提这事了。”

老五忙着手里的活,沉默了半晌,他停下来,干脆地说:“这钱我坚决不能收。收了就等于别人给我钱,将我糟践一通,大家扯平了,我为了钱,让自己的身体走了一遭鬼门关。金尚武都废了,你给他,我的日子比他松活一些。”

孙书记拿出钱,硬是要塞给老五,央求着说:“好我的五叔哩!你咋就这么硬,你让我咋给公社交差哩!”

老五扯着烟叶子,挪着屁股,坚决推挡了回去。他有点生气地说:“这事我不会给别人说,你就私下悄悄给金尚武吧!”

孙书记摇着头,将一沓钱揣在裤兜里,站起来看了老五一眼,推着自行车叹着气走了。他思量着:老五心劲硬,对菜籽这件事,他表面上好像不计较,内心里还是放不下。他不愿意让公社用一点钱,将这件事糊弄过去,他就将这件事搁在这里,永远留着一个疤痕,让那些人心里不得安生。他让自己将钱转交给金尚武,这不是一般的农民能想出来的。金尚武残疾了,成了没有人搭理的闲人了,老五的作为,就是不让金尚武爬上岸,让他永远背负着良心的谴责和道义的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