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手机阅读

兴安岭

作者:耿建 | 分类:都市 | 字数:22.7万

第五章

书名:兴安岭 作者:耿建 字数:11371 更新时间:2024-10-10 15:42:49

红革决定去河北投奔大国和红心。这两年隔三岔五红心便有信来,开始说她和大国在河北的一座地级市打工,接着又说大国被提拔为工长,最近一次信上说大国已离开原先所在的包工队,拉起一帮人马另立了山头。红革想大国和红心混得不错,有他们照拂,总胜于自己孤身一人蒙头蒙脑四处瞎撞。

红革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妹妹妹夫所在的城市,依照红心信上写的地址连着倒了几次公交车,最后来到城乡结合部的一处工地。

见红革站在门口向工地里面张望,看门的老者走上前问道:“你找谁呀?”红革客气地说:“大爷,这里有个叫刘志国的包工头吗?”“刘志国?”老者皱眉思索,“是杆瘦杆瘦,老家东北的?”红革喜道:“对,对,就是他!”老者说:“那可不巧了,刘志国是在这儿包过活儿,可活儿一干完就走了。”红革脑袋登时一懵,问:“大爷,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老者摇摇头:“他们这种包工头哪有活儿去哪儿,东西南北到处跑,哪有个准地儿。”

老者转身欲走,红革忙叫住他:“大爷,你们工地还要人吗?”

“你想打工?那我可说了不算,你去那边问问。”老者指了指工地里边的工棚。

工棚前一个光头胖子正靠在躺椅上喷云吐雾,听红革说了来意,胖子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问:“以前干过吗?”红革答道:“在老家的建筑队做过小工。”胖子将吸剩的烟头掷到地上:“管吃管住,每天十五块,要干就干,不干拉倒。”红革忙说:“干,干。”

在工地干了几天后红革才体会到以往在建工处工作是多么轻松,工地根本没有朝九晚五以及节假日的概念,早上天刚蒙蒙亮便被叫起,天色黑透还未收工,一天天麻木地做下去,没有谁关注今天究竟是周三周五。在家时红革偶尔还有失眠的时候,现在累了一天脑袋挨上枕头立时酣然入梦,即使邻床一个山西汉子海啸般的呼噜声对他也没丝毫影响。

再说吃饭,哪里会像在家时坐在饭桌前细嚼慢咽,包工头雇了一个老头和一个妇女负责做饭,到了饭点两人用小推车推来两个不锈钢的大桶,工人们拎着各自的饭盆在大桶前排好队,排到谁便由老头或妇女拿了饭勺一勺菜一勺饭向饭盆里一扣,那人便端了饭盆觅个阴凉处蹲在地上狼吞虎咽起来。

一样是盛饭,老头掌勺和妇女掌勺迥然不同。若老头掌勺,盛饭的打饭的都默不作声,一切进行得简单快速,若是那妇女掌勺可就不一样了,工人们一边打饭一边总要变着法儿逗弄妇女说几句话:“哎呀老妹儿,怎么老是茄子炖土豆,吃得哥哥拉的屎都是茄子味儿。”

“妹子,你今天穿这身衣服可显得人俏多了。”

“姐,昨晚想老弟没?我可想你想得一宿没合眼呢。”

更有那调皮胆大的,一边风言风语一边还会抽冷子捏捏女人拿勺的白手,拍拍她高翘的臀部,激起身后一片起哄声。

女人显是和这些工人嬉闹惯了,和她逗贫的便尖牙利齿地痛快还击,动手动脚的挥起勺子便揍一下,嬉笑怒骂极尽风骚。

红革初来乍到和女人不熟稔,轮到他打饭时规规矩矩一言不发。女人倒主动和他搭话:“兄弟,新来的吧?老家啥地儿的?”红革答:“东北兴安岭。”女人又问:“兴安岭在哪儿?”红革说:“中国地图鸡冠子那儿。”女人惊呼:“那不和俄罗斯地界挨上了?冬天一定冷死了吧?”

两人聊得热乎,排在红革身后的工人不耐烦了:“快点儿快点儿,哪有你这样的老娘们,见个眉眼周正点儿的男人就腻腻歪歪唠叨个没完!”

“你妈才和男人腻歪!”女人一饭勺砍在那工人的脑袋上。

工人挨了打不怒反笑:“打是亲骂是爱,郑朝云,你是喜欢上我了吧?”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熊样儿,哪个眼睛不瞎的女人会喜欢你!”女人将一勺米饭重重扣进工人的饭盆,笑骂道,“滚,到一边馕你的糠去!”

随着时日推移红革和这个叫郑朝云的女人渐渐熟悉,打饭时也像别的工人一样与她聊上几句,然而他们关系真正密切起来还是在朝云和吴大头打架之后。

吴大头是喜欢和朝云动手动脚的工人之一,那天他居然得寸进尺,乘朝云不备伸嘴在她脸上美美亲了一口,然后发出一阵得意的浪笑。哪知朝云虽与工人嬉闹却也是有底线的,当即怒气勃发,挥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吴大头的脸上。吴大头被打得一愣,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冲上去揪住朝云的头发一把扯倒在地,跟着就向她身上一阵猛踹。工人们见状纷纷涌上来劝架,但慑于吴大头平日仗着有几分蛮力在工人中间称王称霸,因此只是嘴上劝说,并没一个真的动手去拉。

红革见朝云的身子被吴大头踢得在泥土中乱滚,心中着实不忍,当下分开人群上前抓住吴大头的手臂,劝说:“吴哥,咱一个大老爷们,和个老娘们较什么劲,算了算了。”吴大头一抽胳膊竟没挣脱,打量红革虎背熊腰,个子高出自己一头,真翻起脸未必是他对手,只得顺坡下驴:“奶奶的,敢扇老子的耳光!就看你是个女的,要不老子非打死你不可。”悻悻走开。

自此朝云待红革便与旁人不同,每次打饭时给他的饭菜都较其他工人多出一些,话语间关心地问寒问暖。工地偶尔改善伙食做顿肉菜,倒进别人饭盆的不过稀稀拉拉几点肉腥,而红革饭盆里尽是大肉片子。

工程渐次完工,大部分工人都被胖子工头遣散,只留下红革等十几个干活实诚的做些扫尾。一天晚上红革打了饭正蹲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吃着,朝云悄悄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少吃一点儿,等会儿去工地后门找我。”

红革端着饭盆望着朝云离去的背影发愣,随即醒悟她肯定是有什么事找自己帮忙。今天的活儿白天都已干完,晚饭后的时间工人们尽可自由支配,红革回宿舍换了身干净衣裳,便溜达着往工地后门走来。

朝云已经候在那里,见了红革笑吟吟地说:“工地上的大锅饭比猪食强不了多少,姐今天想请你去我家吃顿小灶,改善改善。”红革连忙推辞:“姐,我不去了,刚才吃的还没消化完呢。”朝云嗔道:“瞧你扭扭捏捏的样子,哪像个大老爷们?再客气姐可生气了。”说罢不由分说拽了红革的胳膊就走。

工地附近是连绵一片的几个村庄,朝云领着红革七拐八绕来到一处临街的偏厦子前,她掏出钥匙开了锁,便听一声欢叫:“妈妈,你可回来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燕般飞出扑进她怀里。朝云在女孩脸上亲了两下,指着红革说:“叫叔叔。”女孩脆生生地叫了声“叔叔”,红革喜爱地摸了摸她柔嫩的小脸:“真乖。”

红革猫腰进了房门,只见里面狭小异常,除了做饭的地方便是一张双人床,此外再无立足之地。朝云安顿红革在床边坐好,自己脱去外衣便淘米洗菜忙活起来。

小女孩显然终日一个人被母亲锁在家里,见有外客到来兴奋异常,缠着红革和他说这说那。

不一时饭菜做好,朝云把一个炕桌放在床上,时新精致的菜肴摆了一桌,又拿出一瓶白酒,招呼红革和女儿倩倩坐下吃饭。倩倩吃了几口便说饱了,要到外面去玩,朝云嘱咐她不要跑远了,倩倩答应着蹦蹦跳跳去了。

朝云端起酒瓶先给红革面前的杯子斟满,自己也依样斟上,举起杯说:“兄弟,谢谢你上次帮我。”红革说:“谢啥?应当的。”朝云说:“啥应当的?那天我挨打时边上站了那么多男人,只有你上来帮我。”说时眼圈早已红了。她饮下一口酒,抬起头望着红革说:“兄弟,你觉得姐人咋样?”红革说:“挺好的。”

“挺好的?”朝云脸上现出苦笑,“兄弟,你是个老实人,可这话说得不老实。你一定觉得姐整日价和一群男人打情骂俏,是个十足的坏女人。”

红革说:“我可从没这么想。话说回来,在工地这种地方,你一个女人家不这样也呆不下去。”

“天天这么装疯卖傻,到头来还是滚在地上被姓吴的连踢带打的……”朝云眼泪流下来,“兄弟,你不知道姐在工地上挣点钱多不容易,人人都想占我的便宜——胖子工头偷偷跟我说,我如果陪他睡几个晚上就把我的工资翻番,就连和我一起做饭的干瘪老头,也想打我的主意……”

朝云大概好久没和人这样掏心掏肺地痛快说话,发泄一句饮一口酒,目光渐渐有些迷离:“兄弟,像你这样的好男人不多了,姐要是早几年和你遇上,一准跟了你,得少受多少苦头……”

红革见她已露醉态,说:“姐,今天咱就喝到这儿吧,明早还要上工呢。”朝云摇摇晃晃站起来:“那好,兄弟,没事常上姐这儿来,姐给你做好吃的……”

扫尾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胖子工头将十几名工人召集到一起,说自己又在别的地方包了新活儿,愿意继续跟他干的随他去那边,不愿干的结账走人。除了红革其他人都说愿去。胖子工头一直对红革从不偷奸耍滑的工作态度十分欣赏,他让众人散了,单独留下红革问他为何不愿跟着自己。红革谢了他的好意,说已写信让家人告诉妹妹自己的所在,估计很快妹妹就会来寻他,若去了别的地方,怕又联系不上了。

红革领了干这两个月的血汗钱,共计九百多元,他用废报纸将厚厚一沓钱仔细包好,装入随身的挎包,又不放心地将拉锁拉了拉。他决定立刻去邮局将钱寄回家里,想像家里人收到钱后的欣喜,从不唱歌的他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哼起了小调。

从邮局回来已是下午,红革走进工地的厨房,见朝云正在里面收拾东西。朝云高兴地拿了个小板凳请他坐下。红革问朝云今后的打算,朝云说:“还没想好,走一步说一步吧。”

红革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盒子递给朝云:“我刚才到街上去了一趟,路过商店见这布娃娃挺可爱的,就给你闺女买了一个。”朝云高兴地接过盒子:“咋好意思让你破费。”红革说:“姐,你再找的活儿最好能顺便照管孩子,别像现在似的,整天把孩子锁在家里,瞅着怪可怜的。”朝云抱着盒子低头应了声:“嗯。”

楼盘建好后命名为安福小区,物业公司在大门口贴出告示招聘保安。红革到物业办公室应聘,经理见他相貌威武先心存几分满意,问了两句话后便让他第二天正式上班。

小区保安的活儿虽然工资低些却不耗力气,天天穿着制服在大门口一站,注视着人流车流在自己面前来来去去。保安班长告诉红革,一般衣冠整齐的人物尽可任他们自由进出,真正要拦的是那些卖车西收废品的小商小贩。红革很快悲哀地发现,自己所要警惕和对付的小商小贩正是和自己一样的打工者,他们背井离乡在城市的最底层挣扎谋生,既要蒙受城里人不屑的白眼,也会遭遇到红革这样小区保卫者的同类相残。

一个背着一挎包小广告的青年被红革拦在门外,青年听出红革的口音,说:“大哥,你东北的吧?哪疙瘩的?”红革答是兴安岭的。青年兴奋地说:“这么巧,我也是兴安岭的!看在老乡情分上,大哥,你就让我进去吧。”红革听说是老乡也感亲切,问:“你是哪个林业局的?”“林业局?”青年吭哧半天问,“啥叫林业局?”红革大吼一声:“滚!”

这是软蒙,也有硬唬。一个磨剪刀的南方汉子被红革拦住,指着红革的鼻子咆哮:“你敢不放老子进去,老子找人弄死你个龟儿子!”他哪知红革是从小打架打出来的,最是吃软不吃硬,当下一伸手将汉子从三轮车上揪了下来:“老子今天就弄死你!”自此这汉子再不敢在小区附近露面。

对这种软蒙硬唬的家伙红革从不客气,但对那些老实巴交的外乡人却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对修纱窗的老夫妇在小区门外逡巡良久不敢进入,红革看在眼里,假装起身去上厕所,让他们得以乘隙潜入小区。等老夫妇从小区出来,低垂着头不敢去看红革,红革开玩笑地突然立正向他们敬了个礼,老头一惊,竟也慌慌张张地举手向红革还了一礼。很长时间过去红革想起当时的情景依旧忍俊不禁。

一天红革正在值班,一辆红色的夏利车驶到小区门口,红革招手拦住:“对不起,外来车辆需要登记。”一个戴墨镜的男人从车里探出头来:“我也要登记吗?”说完扑哧一乐,跟着从车子后窗又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叫:“哥,是我!”红革认出竟是大国和红心,惊喜地说:“你们怎么才来!”

等红革下了这班岗,大国请他坐进小车,前往他们的居处做客。红革拍拍座椅摸摸车窗,说:“都买上车了?”大国一边转着方向盘一边说:“上半年刚买的,没车谈生意拉个货都不方便。”红心端详着哥哥说:“黑了,瘦了。”“出门不比在家,哪能不变糙点儿?”红革上下瞧瞧红心,“你穿的可比以前时髦多了。”红心羞涩地一笑:“大国让我这么穿的,说是打扮得漂亮点儿,陪他出去谈生意也能壮壮门面。”

不一时到了大国和红心的家,这是城市中心一座老旧小区里的一居室,面积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齐整,尤其随处可见的毛绒玩具和各种精巧的小摆设,透着股小女孩的俏皮天真。红革拿起个毛绒兔无奈地摇摇头:“都嫁人啦还跟个孩子似的。”

红心笑着向哥哥做了个鬼脸,进厨房去做饭,大国请红革在沙发上坐下,陪他喝茶聊天。红革说:“你们在这边混得不赖嘛。”大国说:“啥不赖?表面上好像有车有房挺风光,但车是二手的,房是租人家的,今天有活儿明天可能就没活儿,一句话,也就是刚起步。”他诚恳地说:“哥,你既然出来了就和我一块干吧,不敢保证一定发财,但只要我大国吃干的,就绝不让你喝稀的。”红革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没听人说亲戚朋友最好不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万一有个磕磕碰碰,亲戚做不成朋友也做不成了。大国,还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遇事相互有个照应就是了。”大国说:“那也好。哥,别看我就是个小包工头,这两年三教九流的朋友也结交了不少,我找人帮帮忙,看能不能帮你换个好点儿的差事。”红革高兴地说:“那敢情好,在小区当保安是累不着,可挣的钱实在太少了。”

大国果然说到做到,半个月后红革就经由大国的朋友介绍到新单位上班了。

这是一家名唤菊香苑的高级会所,红革被安排做会所的保安。说起来干的还是保安,但此保安与小区保安却绝不可同日而语——原来一身皱巴巴的黑布制服,现今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原来站在车水马龙的小区门口一天不知吸进多少灰尘尾气,而今的工作环境不是花团锦簇的庭院就是宽敞明亮的大厅;原来一月工资不足三百,现今五百还要拐弯。两相对比,红革格外珍惜目前的工作,不仅站岗巡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对待会所的客人也是加倍的礼貌热情小心周到。

一天中午一家公司的总裁在会所为老父庆贺寿辰,老寿星贪饮了几杯脚下虚浮,出包间时没瞧清楚台阶,一脚踏空崴伤了脚。总裁急着带老人去医院,转头见红革站在一边,一摆手将他唤过来,吩咐他背老人去大厅门口上车。红革二话不说,俯身让老人爬上脊背,跟着一路小跑将老人送进了等在门口的奔驰车。

任务完成红革要回大厅,总裁把他叫住,掏出钱夹扯出几张纸币丢进了他怀里。红革愣神的时候车已绝尘而去,他捧起纸币一瞅,好家伙,竟是四张硬铮铮的百元大钞!他做小区保安时辛苦一月也挣不到这些钱,总裁却随手便赏了人,红革为富人们的豪阔深深震惊。

晚上与红革同住一间宿舍的小陶说自己过生日,邀红革和另两位室友去夜市吃串。吃喝时红革便把白天总裁赏钱的事儿对伙伴们讲了。

在餐厅做服务生的小王感慨地说:“来会所的客人哪个不是大款级别?拿我们餐厅说,我看有些客人不是来吃饭,纯是来摆谱的。有时总共不过两三个人,却能点上一大桌子酒菜,吃不完的话就统统倒掉。有一回我瞧一盘一口没动的油焖大虾扔掉实在可惜,就端回厨房自己吃了。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那还是我这辈子头一遭吃大虾哩。”

“有钱人的活法和咱们是不一样。”小陶说,“那天我们保龄球馆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男的听说是哪家公司的董事长,岁数少说也有七十岁,女的却漂漂亮亮顶多二十出头。领班看女客人连打了几个满分,讨好地向董事长说:‘您孙女技术不赖呀!’哪知董事长脸色马上变了,瞪了一眼领班说:‘不知道别瞎讲,她是我老婆!'慌得领班赶忙向客人道歉。其实也不怪领班,听人讲过老夫少妻,可这两口子岁数相差也太大点儿了。”

红革叹道:“不来城里哪知道这些事!我们林区也有穷有富,可再富也就是房子大点儿,吃穿宽裕点儿,哪见过这样胡吃海塞纳妾娶小的。”

与红革同在保安班的小李说:“大家说说,如果有一天咱们也像会所客人那样有钱,想怎么花?”

红革说:“我没那个造化,也从来不想。”

小王说:“我要是有了钱,第一是给我爸妈盖幢别墅,第二为村里修条路,第三嘛……给你哥仨每人发上几百万,让你们也变成有钱人。”

小陶笑骂道:“狗屁!你没钱时这样说,真有钱了就不这么干了。”小王就嘿嘿地笑。

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小女孩跑到他们的桌子前,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红革,叫:“叔叔!”红革认出是朝云的女儿倩倩,惊喜地问:“你妈领你来的?你妈呢?”倩倩牵了红革的手就走。

红革随她穿过排得密密麻麻的桌子板凳,来到一个浓烟滚滚的烤炉前,一个女人正一边扇火一边摆弄着肉串。红革招呼:“姐,咋干这个了?”女人闻声抬头,高兴地叫:“红革呀,你咋找到我的?”红革说:“是你闺女领我来的。”两人互叙别后情形,朝云让红革没事就到她摊上坐坐,吃两口她烤的肉串,她烤串的水平在这条街上不敢称第一也敢称第二的。红革说:“是吗?那我可要多来尝尝。”

以后红革果然不当班时便到朝云的摊位来,闲时同她聊聊天,忙时就帮她招呼客人。有顾客问朝云:“新雇个伙计?”朝云笑着望一眼忙碌的红革:“不是伙计,是刚从老家来的兄弟。”

一天红革又来到朝云的摊位,朝云说:“来,我带你见个老乡。”将他拉到一个正在吃串的客人面前,介绍说:“这是我的老主顾何老师,在附近的民办学校教书,老家也是兴安岭的。”又向何老师介绍红革:“他就是我和你提过的你们兴安岭老乡,名叫孙红革。”

何老师笑呵呵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热情地和红革握手,又拉他一起坐下喝酒吃串。何老师问红革是哪个林业局的,红革说是翠岭,何老师说他老家是永青,和翠岭不远的。

何老师是朝云烤串的忠实拥趸,隔三岔五便来光顾。红革见他谈吐风趣,学问渊深,为人又十分豪放洒脱,只觉和他喝酒聊天既长见识也是一种享受。

一天大国来会所看望红革,听他说起何老师的种种妙处,不由大感兴趣,定要红革引他去会会这个老乡。

何老师见了大国,听说他也是兴安岭的,高兴地请他同坐叙谈。大国是善说话的,且于古今中外的掌故也知道不少,与何老师一唱一和,引得何老师益发口沫四溅逸兴遄飞。

说着说着便聊到大家共同的家乡兴安岭,何老师说:“咱兴安岭可不简单,它就像一道千里大屏障,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寒流和蒙古高原的干旱季风,护住了东北平原和华北平原。兴安岭还是松花江、嫩江等好多大江大河的发源地,因为有了这些江河的滋润,东北平原的物产才会这么丰富,成为我们国家的大粮仓!”

“这说的是地理,再说历史。好多人以为兴安岭开发之前是一片洪荒,谈不上有什么历史,其实不然。你们上学时学历史,一定知道南北朝时有个拓跋鲜卑人建立的北魏,史书上说这些鲜卑人的祖先原来居住在大鲜卑山,后来一路南迁,直到统一北中国建立了北魏王朝。北魏皇帝富贵不忘根本,派了一位大臣到当初祖先居住过的石室祭祀,并把祭祀的祝文刻在了石壁上。史书清清楚楚是这样写的,但大鲜卑山究竟是哪里,鲜卑石室又在什么地方,后世人却谁也不知道。转眼一千多年过去,一位考古学家进入兴安岭的一个山洞考察,发现了刻在洞壁上的文字,人们这才知道所谓的大鲜卑山就是兴安岭,鲜卑石室就是当地人所称的嘎仙洞。”

“不只是鲜卑人,建立大辽国的契丹人,建立了横跨欧亚大帝国的蒙古人,他们的祖先也都是从兴安岭的大森林里走出来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兴安岭就是我国北方众多民族生长的摇篮!”

“原来咱兴安岭这么牛!”红革和大国惊叹不已,他们虽然从小在兴安岭长大,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却实在不多。

何老师眯眼望向远处,仿佛面前横亘着故乡的巍巍群山:“拓跋鲜卑人、契丹人、蒙古人走出了兴安岭,鄂伦春人却永远留了下来,他们住仙人柱,喝嘟柿酒,自由自在游荡在无边的林海……你们上学时都学过一首关于鄂伦春人的歌吧?”说罢手击膝盖打着拍子,深情唱起来:“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翻山越岭打猎巡逻护呀护山林……”红革和大国也借着酒意随着何老师高声歌唱,引得夜市的其他食客都好奇地向他们张望。

红革有一个礼拜没来夜市了,一家大企业在会所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全会所上至经理下至保安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好容易会议开完客人送走,红革才腾出时间往夜市来寻朝云。

时令入秋天气渐凉,夜市生意已不似先前那般红火,倚在矮桌上打盹的朝云见红革走来,忙高兴地请他坐下,问:“吃过饭没?今天新上的内蒙羊肉,挺不错的,我给你烤两串尝尝?”红革摆手止住她:“刚才在食堂吃得饱饱的。倩倩呢?”朝云说:“找旁边摊主家的小孩玩去了,这孩子是越大越野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突然平地卷起一阵狂风,接着雨点便啪嗒啪嗒打了下来。朝云抬头望望天色说:“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反正也没客人,收摊了!”她转向红革:“天还早,去我家坐坐?”红革说好。于是朝云唤回倩倩,和红革一起七手八脚将烤炉桌凳装上了三轮车。朝云待要上去蹬车,红革推开她:“有我这老爷们还用得着你?”朝云一笑,把一件塑料雨衣披在红革身上,自己打起伞带着女儿坐进了后面车厢。红革喊一声:“出发喽!”蹬起三轮车冲进了绵绵雨丝之中。

从市中心的夜市到城郊的朝云家三轮车足足行了一个小时。倩倩跳下车,见巷口几个女孩在房檐下踢毽子,她望向母亲,见母亲点头,兴高采烈地向女孩们跑去。

红革和朝云将三轮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一起走进屋里。朝云给红革倒了一杯水,说:“你先坐着,我洗个头。以前我也是爱干净的,现在烤肉串整天烟熏火燎,都快成母夜叉了。”当下用热得快烧了开水,就将脸盆放在床沿上俯下身子开始洗起来。

氤氲的水汽从脸盆中弥漫出来,充斥了整间小屋。隔着水汽透过纤薄的秋衣可以看到朝云丰满的身体轮廓,有那么一刻红革禁不住心荡神摇,但他很快警醒过来,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怎的那么下作。”扭转头去看倩倩粘在墙上的五颜六色的贴画。

朝云洗完了头,将潮湿的头发绾成一个圆髻束在脑后,问红革:“保安的活儿累吗?”红革说:“跟工地的活儿比根本不算累,就是耗时间,往那儿一戳就是半天,下了班双腿酸疼酸疼的。”

朝云说:“我来给你按摩按摩——你别笑,我以前认真学过的。”说罢不由分说让红革将腿抬上床沿,由她连按带拍一阵揉搓。

按摩完了红革下地走了两步,果然血脉畅通轻快了不少,不禁由衷赞道:“你还真有两下子!”朝云矜持地一笑,说:“你也帮我揉揉肩膀,这两天一直酸溜溜的。”红革嗫嚅说:“我哪会呀?”朝云说:“什么会不会的,拍两下捶两下就管用的。”

红革只得脱了鞋跪在床上,两手抚着朝云的肩膀轻轻捏弄。朝云说:“你老爷们家家就这么点儿力气,使点儿劲儿不行?”红革一笑,手上又加了两成力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朝云忽开口说:“要不……今晚你就别回去了。”红革一愣,随即明白了朝云的话意,双手登时停住,只觉心口怦怦乱跳,一股热血在体内奔涌冲突,燥热得直想一把甩去衣衫。他终于使劲咬咬嘴唇,轻声说:“不了,单位管理严,夜不归宿要被经理批呢。”

红革给朝云按摩完了,不敢看她的表情,低着头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朝云坐在床边没有应声。

红革走出小屋,一股清冽的晚风迎面吹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抬头望向满天星斗,看着看着,星斗渐渐幻化成了春枝和林兴的模样,母子两个依偎在一起,都甜甜地向着他笑。红革的眼泪流下来了。

年关将近,来会所的客人激增,会所的各个部门也更加忙碌,然而那些老家在外地的员工眉梢眼角却不见疲惫,相反倒还带有几分喜色——春节意味着回家,一年到头漂泊在外,终于可以与亲人团聚,谁的心里不激动万分呢?

红革这天从班上下来,邻床的小陶指指他的床铺:“孙哥,有你一封信。”红革从铺上拿起信,信封上的字不是春枝写的,而是海林那笔瘦长潇洒的行书。“海林给我写信有什么事呢?”怀着疑惑红革拆开了信。

海林在信里告诉红革,自己半年前已调到城区镇,目前负责全镇木耳养殖的推广工作。在描述了一番木耳产业的辉煌前景后,海林说镇里准备扶植一批木耳养殖示范户,打响翠岭发展林下经济的第一炮。关于示范户的人选,他第一个想到就是红革。

在信的末尾海林充满激情地写道:与其背井离乡在外面打工,不如回来和我一起从事这一富有开拓性的事业,也许林区的明天,就在我们将要培育的一朵朵黑亮的木耳上……

看罢信红革真的有点动心了,回翠岭养木耳若真如海林描述的那样好,既有了收入,又能照顾家里,何乐而不为?

距春节还有两个礼拜的时候,经理召集会所的全体保安开了个会。经理笑容可掬地说:“你们来会所的日子都不短了,说说看,咱老板待大家怎样啊?”保安们七嘴八舌地说:“好着呢!”“在咱会所上班工资又高,伙食又好,没遇见过这样善的老板!”

经理笑着点点头:“看来你们都是有良心的,老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板平日待大家不薄,有事时你们也要冲得上去。”一名保安说:“经理,你痛快说老板让我们干什么吧,你放心,老板指到哪儿我们就打到哪儿。”经理说:“好,有这句话就成!是这么回事儿,咱老板最近投标了一个工程,本来手掐把拿的,可没想到被一个小子背地里做手脚把工程抢走了。其实工程拿下拿不下也没啥,关键是老板丢不起这个面儿,不给那小子点颜色看看,还当老板是好欺负的!老板的意思是让咱们保安队替他把这件事办了,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保安们万料不到老板竟是让他们教训仇家,这可不是吃点苦挨点累就完的事情,弄不好要吃官司,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吱声。

“看把你们这些熊包吓的。”经理笑道,“其实也不是让你们把人往死里打,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就行了。老板说了,完事之后他亲自设宴犒劳大家,另外,每人送一千块钱的红包让大伙回家过个好年!”

一千块钱的红包!众人都张大了嘴巴,吃不吃饭倒还罢了,红包的诱惑可着实不小。一个年轻保安霍地站起来:“经理,我干!”其他保安也纷纷跟着表态:“我们也干,老板的仇家就是我们的仇家,一准儿把那孙子打得满地找牙!”经理满意地说:“不错,都是好样的!大家做好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听我通知。”

红革回到宿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想自己真不成为了一千块钱也去做有钱人的打手?自己好好一条汉子,凭劳动挣钱光明磊落,实不必做那不明不白的事,拿那不明不白的钱。

红革主意打定,第二天找到经理,说自己不愿参与打人。经理和颜悦色地说:“没关系,这本就是自愿的事儿。”红革告辞出去,脚尚未跨出门槛,经理在他身后补了一句:“会所用不了那么多保安,过完年你不要再来了。”红革的腿登时僵住,但也就是那么一瞬,随即大踏步扬长而去。

回翠岭前红革又专程去看望了一趟朝云母女。朝云听他说回林区后可能再不来了,不禁神色黯然,送他出门时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红革见她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安慰道:“我回家去了,但我妹妹妹夫还在这里,以后咱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娘俩……多保重吧。”

红革走的时候大国和红心都到火车站送他。本来红心是要和他一起回去的,孰料出发前几日突然查出已怀有身孕,不适宜远行颠簸,只得遗憾地将车票退了。红心买了许多送给父母及嫂子侄儿的礼物交到红革手里,泪眼婆娑地说:“哥,让爸妈保重身体,等孩子稍大点儿了我一定回去看他们。”

红革中间倒了一次车,第三天一早火车终于驶进了兴安岭。火车穿山越岭隆隆向前,红革眼望窗外不胜感慨,春天出山时雪尚未化尽,如今又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年过去,父母的面貌是不是又见苍老,春枝的租书店经营得怎样,儿子会叫爸爸了吗?

正浮想联翩时,对面座位上一个小女孩见他一直痴痴看着窗外,问道:“叔叔,你是头一回来兴安岭吧,你看这儿漂亮吗?”红革从遐想中走出,笑着答道:“漂亮。”

女孩说:“我们兴安岭不光风景漂亮,还有好多特产呢。”接着兴致勃勃地给红革介绍起来。红革笑盈盈地听完,问道:“看来你是个老林区了,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呀?”小姑娘答:“我住在杭州,这趟是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红革夸张地瞪大眼睛:“在杭州?那么远?”

女孩的母亲原本一直笑着听女儿和红革说话,这时开口解释说:“我和她爸带着她在杭州打工,整整两年没回来了,今年春节好容易有了工夫,带她回来看看老人。”红革说:“小家伙长在南方,对兴安岭的事儿倒挺熟悉。”女孩母亲说:“都是她爸教他的,她爸说咱人虽出来了,可不能忘了自己是兴安岭人。”女孩插口说:“叔叔,我爸以前在林业局的苗圃上班,他栽的树可棒了,大家都夸他!”红革问:“你爸现在在杭州做什么工作呀?”女孩答:“在市场卖菜。”红革沉默了。

火车驶进了翠岭地界,山峦、树木,一切都是那样亲切和熟悉。将到车站的时候火车速度慢下来,透过凝结着冰花的车窗,红革看到站台上站满了接站者,都在凛冽的寒风中翘首等待归来的亲人。接着他在人群中发现了父亲、母亲和抱着孩子的春枝,他一下子扑到车窗前,双眼噙满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