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辰时末，京郊林氏墓地。

杨涟并没有见到林威，就连一起来的镇远侯、秦良玉以及宛平侯妻妾也过不去…

林威把侯府堆积的祭奠用品一股脑拉到京郊，小山上如同皑皑白雪，山下的一座孤坟旁却是红绸飘飘。

从小院到山顶全是京卫，一层一层士兵矗立，不准任何人通过，宛平侯不许任何人打扰。

众人能在远处看到林威半躺在坟地，也许是累了休息，也许是与亲人梦境相遇，总之一直没有动。

外围的权贵却越来越多，无论真心假意，都想看看宛平侯在做什么，来来去去人不减少。

太阳快落山，才看到京卫从小院后面的树林中抬出来一个大红棺椁，宛平侯终于动了，但也仅仅是站着，无声看着京卫把棺椁送进苏秀秀旁边的一座新坟。

天色彻底昏暗，京卫换班了，新来的人把看戏的众人也撵远，杨涟请京卫通传，对方连搭理都不搭理。

人渐渐散去，杨涟突然发现镇远侯、秦悦明、丁贤思等人也不见了，只有秦良玉一人坐在白杆军带来的一辆马车上，不知在想什么。

“秦夫人看到关大河了吗？林氏其他人呢？老夫有很不好的预感，宛平侯这样会让居心叵测之人有利用的机会。”

秦良玉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挪挪身子给他让出一个位置，这才沉重说道，“杨大人为何不认为四威在给人选择的机会。”

杨涟回头看一眼墓地点点香火，坐到马车同样沉重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选择？”

“杨大人想远了，公事没有选择，私情有，四威身边杂七杂八的人太多，给别人机会，就是他的情谊。”

杨涟眨眨眼，“谁说的？关大河怎么会如此无聊。”

“老身就说杨大人想远了，兵营那两个毕竟是他妻子，枕边人这时候更懂林威。关二哥一直在外城千户所，武清侯的三叔回来了，万历先帝的三舅，武当山十方丛林之一，他也在处理公事。”

敢情是家里的事，杨涟顿时闭嘴，这…还真让人无语。

两人沉默间，京卫护着两辆带车棚马车从京城而来，直接通过京卫防线去往林家那个小院。

然后从马车下来好几个人，远远的看过去都是女眷，有年轻的，有老妪，还有孩子哇哇的哭声。

杨涟双拳紧握，第一次紧张，宛平侯已放弃私怨处理朝事，若在家人身上动脑筋，血腥不可避免。

秦良玉感受到他的情绪，淡淡说道，“老身这几天听很多人说过四威很多事，林大哥把这个孩子性格培养的不错，底线一直很清晰，细小末节又不在乎。”

杨涟点点头，“老夫也算在身边良久，侯爷不在乎他不在乎的事，在乎他在乎的事，听起来很拗口，其实是以事观人。天下都以为侯爷在选择，其实侯爷从来没有选择过，他做他自己，然后尽量做好，小人才长戚戚。”

“杨大人说的是，我们回…”

轰隆隆~

天地间突然再次响起万马奔腾的声音，两人侧耳倾听，越来越近，已经听见有人欢呼了。

“东江的骑军来了，英国公、云梦、关承武、翼明也回来了，他们上午打过招呼，会到白杆军兵营落脚，杨大人来吗？”

“当然，叨扰夫人了。”

秦良玉令亲卫赶马快速回营，刚离开一会，骑军已经轰隆而来，留下一队人后，继续向北到白杆兵营。

林家的事无论怎么说，都是一言难尽，是林威亏欠别人。

他封侯以后一直没管过姨娘，这不算不孝，但在大家族里面，绝对算无情的家主。

离京以后，也一直没管过侯府的宁德，堂堂公主被忽视了，并没有过上听涛观景的梦想日子。

徐允晴生下女儿后又去往南京，反而是这两人在看孩子。

林威很晚才回到小院，疲惫极了，看到她们又不知该说什么，到东面卧室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又是快到午时，厨房喝口粥，继续到墓地上香。

因为是林氏大祭，他们才能来到小院，三哥林扬一家也在，女眷不上坟，祭拜过程中林扬父子对宛平侯时刻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成，更别提谈心，林威干脆也就不说了。

这哪里算一家人，还不如陪着秀秀晒太阳，酝酿一下情绪，准备过两日等船队回京，解决正事。

再次回到小院又是黄昏，女儿对他很陌生，在父亲怀里哇哇大哭，他很尴尬，家里老少看着又很紧张。

看着姨娘手足无措发抖的样子，林威把孩子递给她，女儿顿时停止哭声…

身穿绸缎，头发花白，双手布满老茧的姨娘第一次对林威说话，“侯…侯爷别担心，小姐很…很健康。”

这哪里是长辈对后辈的话，林威无语笑笑，“姨娘一直在外城享福，怎么又到侯府看孩子了？三哥尽多事。”

旁边的林扬和他媳妇齐齐一抖，老太太顿时紧张结巴了，“别…别…不…不…妾身是林家妇，外城住久了会让别人非议侯爷。”

什么狗屁道理，林威看她刚才就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拽胳膊让她坐到椅中说话。

“姨娘想念二哥？放心吧，二嫂和侄儿过的很好。”

“不…不…是是，还得侯爷，林扬说侯爷让武儿外调大用，我…我咋能多事，扬儿也帮不上侯爷，您…您别怪他，都…都是我没教好。”

记事起，她面对小小的林威就是这种弱势态度，这与性格无关，嫡庶有别深深刻在脑海，她对自己的定位就是林家奴婢，过的再好也是奴婢，得对家主感恩。

与关大河的选择何其相像。

林威仔细看了老太太一会，又看看一旁紧握拳头，躬身拘束的三哥一家，再看一眼老太太，突然抓住她的袖口，伸手从她抱女儿的右手中抽出一支短刃。

咯咯咯…

姨娘双眼含雾，牙齿却忍不住的打颤。

他们兄弟四人的都有一样的短刃，从不离身，大哥的短刃已经陪葬了，这一把刀柄处有一个武字。

林威盯着手中的短刃看了好一会，从靴子中拿出自己的，一起推到桌边，“三哥，把这两把短刃都拿着吧，怎么能让姨娘保管，你拿着我的更好做事，可以让他们更加听话，我们随后再谈碧云寺的工程。”

林扬想说什么，嘴唇却忍不住的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威放弃了，扭头对同样发抖的老太太道，

“姨娘休息吧，我早说过您是我的娘，看孩子就当解闷好了，以后您想住在哪里就住那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做女红，更不要做饭，您长寿才是我们的福气。”

老太太两眼泪如雨下，“四少…威…威儿…侯…侯爷…”

林威笑着握握她的手，“姨娘休息吧，好嘛？我们是一家人，不要想太多了。”

说完扭头瞪了林扬一眼，夫妻俩一个激灵，连忙过来扶老太太起身，她两腿无力，始终跌跌撞撞，两手却紧紧抱着孩子，被扶到厢房休息。

九岁的侄儿最后一个出门，在林威微笑的鼓励下，拿起桌上两柄短刃，躬身行礼，“谢谢四叔。”

这个称呼让林威哈哈一笑，“好，别学你父亲胆怯，男子汉要好好读书，以后做为国为民的勇士。”

“是，谨记四叔教诲，侄儿告退。”

他们一走，正厅只有宁德一人还在，林威对她笑笑，半躺椅中托腮看着门外微笑。

不知三哥用了多久才教会儿子礼节，以前可说不出这种话，但…很好啊，出身永远无法改变，他们内心深处认为与宛平侯还是一家人。

但有些人连老太太也利用蛊惑，踩踏道德底线，真是逼老子杀人。

林威脸上的笑意散去，渐渐变为铁青，盯着院子发呆。

他发呆了很久，宁德去给他倒了一杯茶，失去温度还没有回神，又去重新倒了一杯，还是没有回神，不得已，再去倒一杯。

堂堂公主，好似热衷于倒茶，引起男人的注意。

林威总算回神了，伸手去拿茶杯，宁德却条件反射似得，闪电抢先拿走，“冷…冷…冷了，重新给郎君倒一杯。”

“哦，我不渴，不用麻烦了，在侯府怎么样？”

宁德没有回答，好似比林扬还胆小，犹豫要不要再去倒一杯，坐立不安的样子很罕见，最终还是起身再去倒水。

这次离开的时间有点长，林威把双腿放到另一边的椅子上躺着打盹，等她倒水回来，更加没有起身喝茶的欲望。

茶水又快冷了，宁德才开口，“郎君，这里的院子挺好，春天鸟语花香清风扑面，早知林家可以在这里常驻，我就该来这里住几天。”

林威没有睁眼，淡淡回应道，“魏忠贤的藩墓让我改成了外庄，等碧云寺那边完工，你可以到山里的别院居住，风景优美，世外桃源，无人打扰。”

“那敢情好，郎君一定记得带我去。”

“嗯！”

此后两人再未说话，宁德倒了四杯水他都没有喝。

林威好似睡着了，趁着茶水没有完全冰冷，宁德手指哆嗦，脸上却带着笑意，端起来咕咕喝了一半。

放下茶杯后的宁德更加开心，对着闭目的林威发出一个来自内心的微笑，拽椅子靠在他肩膀，心满意足跟着一起打盹。

天亮了…

林威睁眼再次盯着院子发呆。

三哥不敢来打扰他，看到正屋门一直开着，快到午时才畏畏缩缩出现在门口提醒他去祭拜…

屋内的场景让他大惊失色。

嘭~

林扬手里的祭品掉落，林威叹气一声，眼露悲哀。

无法避免的事，劝也劝不住，真的很无奈。

底火作为毒药，有淡淡的刺鼻味道，经常接触很容易闻出来，房内又很难散味，昨晚就闻到了，但自己这两天身上恰恰没有带火铳。

掏出宁德手帕为她擦干净嘴角沫迹，把脑袋轻轻摆正，摆手对林扬道，“麻烦三哥，埋到秀秀旁边吧。”

林扬牙齿打颤点点头，到身边为宁德遗体盖了一块毯子抱走…

她睡梦带着微笑离去，去做与世无争的自由人。

茶水没有毒，毒在她手中，也许前两次有，也许没有，但最终还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