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 分类:历史 | 字数:17.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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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纳兰性德
北京紫禁城的东南角楼下,有一排整齐宽大的房舍,这里驻防的是皇城的銮仪卫。銮仪卫的职责是负责皇上的贴身侍卫和出行的仪仗。
侍卫们都是皇上亲自从掌管的上三旗中选拔的博学多才,英勇善战的年轻精英。侍卫们是禁军中的精髓,个个都是皇上的心腹。
这天傍晚,从銮仪卫里走出两位年轻的侍卫官,一个文弱儒雅,英俊的眉宇间夹杂着凝重的哀愁。另一个眉清目秀,一双睿智的眼神,不停地关注着身边的同伴。
文弱儒雅的这位叫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是皇上的一等侍卫,当朝首辅大臣纳兰明珠的公子。他身边一直关注他面目表情的这位叫曹寅,字子清,二等侍卫,江宁织造曹玺的公子。俩人还有个令人瞩目的身份,康熙皇上的伴读和协助康熙擒拿鳌拜的少年英雄。
曹寅看着纳兰性德满脸愁容的样子,几次想开口说话,但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曹寅怕哪句话说得不得体,又勾起容若的伤感。出了神武门,轿夫们看到他们出来,就撩起了轿帘,纳兰性德向轿夫们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回府,自己和曹寅沿着景山前街向北海方向溜达。
纳兰性德一路无言,步履轻重无度,有时还踉跄两步,幸亏都被子清一把揪住。看着他走路神情恍惚的样子,曹寅低声提醒道:“容若兄,看着脚底下。”纳兰性德仿佛如梦初醒,看看曹寅,嘴里应酬道:“嗷,嗷”,而后又旁若无人般往前走去。曹寅见他有了回音,就试着宽慰道:“皇上今天见到你可谓是龙颜大悦呀,你没瞧见,当值的太监几次示意要起驾回宫,皇上都没搭理他们。”曹寅紧走几步,几乎是追着纳兰性德说话。
纳兰性德放慢了脚步,看看曹寅,嘴上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只是脸上的神情流露着他要说的言语,一种感恩和凄苦交织并纠结的神情,其中似乎还夹杂着许多无奈。
看着曹寅渴望的眼神,纳兰性德又沉吟了片刻,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叹道:“泠泠彻夜,谁是知音者?”曹寅听后沮丧地用右拳击打了一下左掌,心想:怎么还在哀愁里打转转?!这可如何是好?我如何向皇上交差!
纳兰性德知道曹寅的心思,但只能用叹息作答。曹寅忍不住了,揪了一下纳兰性德的衣袖说:“容若兄,皇上的窘境你我比谁都清楚,缺帮手,缺肱骨之臣。现在朝廷上,隆必额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几乎成了鳌拜第二。他们嘴里皇上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可所作所为呐?明摆着是分庭抗礼。皇上期望你主持吏部,就是要从整顿吏治入手,摆脱权臣制约,改变目前的处境,可你怎么能当面婉拒,令皇上多难堪!
纳兰性德用惆怅的眼神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曹寅,他知道性情温和、沉稳的曹子清是轻易不动感情的。“子清,天下能读懂我心的人可就剩你了,你让我说什么呐?!”说吧,淌下了一行热泪。
看到纳兰性德淌泪,曹寅心里有些惶恐。近些天,他言行特别注意,唯恐哪句话,哪种行为勾起纳兰性德的伤痛。他谨慎小心,察言观色,可还是触动了容若的痛心之处。
“容若,容若兄,你听我说,我是说--” 纳兰性德的热泪让曹寅有点失态且语无论次。看到纳兰性德抑制着泪水,仰头望着天际,曹寅狠狠心,心说:知己也好,两小无猜也罢,都先放在一旁吧,今天先把皇上交办的差事办了再说。
纳兰性德以忧伤过度,身体欠佳,难当重任为由,婉拒了康熙让他主持吏部的旨意。康熙熟知纳兰性德的脾气秉性,规劝了两句,再深的话就不能多说了。他不便说的,自然要请曹寅来说,他不便交底的事由曹寅去交底已经成了三人间的默契。
曹寅领了旨意,一直寻找机会跟纳兰性德密谈。在銮仪卫不能敞开聊,出了宫门总可以畅所欲言吧,可纳兰性德时而心不在焉,时而似听非听或似懂非懂。曹寅急也不是,恼也不是,刚要单刀直入挑明说吧,纳兰性德又淌泪了。左右为难的曹寅,遇到情理纠缠不清的场合,他办事的干练和魄力就显露出来了。
曹寅把情感往旁边一“放”,拉住纳兰性德的衣袖说:“皇上与你两小无猜,无话不说,皇上的难处你知、我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谁能为社稷扛鼎?此时此刻皇上又能指望谁,信任谁?也是你知、我知!新政推行不开,皇上的宏愿施展不开,关节点就是吏治腐败!隆必额等一帮既得利益者手握大权,这帮人对皇上阴奉阳违,口是心非,吏部成了他们卖官鬻爵的菜市,成了他们拉帮结派的茶馆,成了他们结党营私的据点!皇上想从这个关节点上动刀子,期望你像孙猴子一般,钻进吏部抡起金棍棒把他们的茶馆、据点砸他个稀巴烂!可你,容若兄,儿女情长,家国不分,你、你--”说到此,曹寅看到纳兰性德用陌生的的眼神看着自己,忙拱手说:“容若兄,言重了,得罪了,多包涵,多谅解吧!”说吧潸然泪下。
曹寅的一席话,让容若感恩、凄苦交织的脸上又多了一层烦恼,一层由来已久的,犹如笼中之兽的烦恼。
纳兰性德天生厌烦官场仕途。他把官场里无休止的争斗、争宠和由此编织起的人际关系视为俗套,他天生厌烦这等俗套,更懒得钻这等俗套。他时刻梦想着超脱,或者逃避这等俗套,可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一网打住。这张由家族、世俗、亲朋好友们做“目”,皇上和父亲为“纲”的大网,时刻在“纲举目张”让他无处可逃!
在这张天罗地网中,只有一处是留他出入的机关要道,那就是仕途之路!纳兰性德极力挣脱,挣扎着想摆脱束缚,另辟蹊径,走自己心目中的路。他想潇洒自如,无拘无束的生活。他憧憬回归自然本性,就如同天上的鸟儿,水中的鸳鸯那样,飞翔、畅游在蓝天碧水之间,或是像羚羊、麋鹿一般驰骋在白云草甸之间。为了他心目中的路,纳兰性德的脑海里有时竟闪现过鱼死网破的念头。
当然这种念头他只是想想而已。鱼死网破只是闪念,仅仅是他的一种心态,一种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和绝望中又不想死去的纠结之物,这个“物”经常令他忧郁和沮丧。
纳兰性德是个栋梁之才,康熙早就看在眼里,康熙与容若的因缘应该说从童真时期就结缘了。俩人朝夕相伴,两小无猜,纯洁真挚的情感植根在俩人心里。
伴读时期,康熙喜欢容若的恭谨谦让。容若的恭谨谦让与曹寅的恭谨谦让字面上是一字不差,但俩人的内涵和心态却迥然不同。比如为一种玩法,如下一盘棋,或读一本书,遇到什么问题,三个人总要争执一番,最终自然康熙总要占上风。此时,曹寅的谦让是奴性十足般,无条件的乖乖臣服。而容若则是腼腆中带有不情愿色彩的认可和屈尊。再如俩人的待人接物,不论遇到顺境、逆境,俩人都能淡然处置,一笑而过。俩人都笑得自然,也都是发自内心的笑。但曹寅的笑是谦卑的,有几分讨好的色彩,甚至有时露出自责的表情,笑容的消失也有特点,就是收敛的及时。而容若的笑则是从容的,淡定的,如山泉般流淌出来。他笑容消失时,又像云彩般的一朵朵、一丝丝地散去。康熙喜欢容若的这种恭谨谦让。
康熙更欣赏容若的宽厚仁义。容若待人处事,对得、失、进、退,从不计较。他的胸襟里没有地方容纳这些乱七八糟的‘计较’和‘算计’。曹寅有时看到纳兰性德遇到不公,就劝慰他说:“算了、算了,别计较,别往心里去。”容若经常听得莫名其妙,还问:“什么事,为什么计较,计较什么?干嘛往心里去?你以为我心里有多大地方容纳这等闲愁。”弄得曹寅很尴尬。
纳兰性德还是个情感脆弱的人。他心地善良,心肠柔软,在家里、家外是出了名的。在家里遇到佣人、丫鬟被责罚,他十有八九要出面求情或拦阻。在皇宫大内,侍卫、太监们遇到责罚也多向他祈求庇护。好在上至皇上,下至百官基本都要给他面子,康熙也十分欣赏他的宅心仁厚。
成年之后,康熙对容若就不只限于喜欢和欣赏了,简直就是钦佩和羡慕了。康熙帝钦佩容若渊博的学识,儒雅的气派和礼贤下士的绅士风范。羡慕他下至布衣百姓,上至达官贵人对他都由衷的认同,喜欢甚至爱慕。羡慕他竟然深受明、清两朝文人墨客,士绅儒生的尊重,信赖和拥戴。康熙为有这么个发小儿而庆幸和慰藉。
康熙亲政之后,君臣二人经常恳谈交心,推心置腹地谋划国事。容若的远见卓识竟与康熙帝的雄雌大略高度一致,不谋而合!康熙帝要天下大同,容若提出要从尊崇孔子,承继道统入手。康熙帝要笼络乡绅文人,安抚民心,稳固天下,容若认为可以借鉴汉朝初年与民休养生息的国策。康熙帝要满汉一家,容若说可以比照北魏孝文帝(拓跋氏慕容氏)的汉化模式。
纳兰性德把博大精深的汉族文化融化精炼成自身的修养、精神和文笔,此举,更是令康熙由衷的赞叹和感慨。容若用道统来融化各族文化的高深见解,让康熙帝茅塞顿开,啧啧称赞,扼腕称妙。
容若是康熙帝心中的肱骨之臣,可是几次想让他担当大任,容若都婉拒了。倘若换成他人哪里有商量的余地?一道圣旨,甚至一个口谕就能让一个臣子万死不辞。但康熙帝了解容若的脾气秉性和情感爱憎,知道他不愿意的事强拉硬拽只能拽住他的身子,可九牛二虎之力未必能拉回他的心!所以,康熙帝只是对容若点拨一番,启发一下而已,至于谈心、规劝甚至威逼利诱的事只能由纳兰明珠或曹寅等旁人代劳了。
浩大的皇恩,两小无猜的信任,又有文武双全资本,容若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就不愿意走荣华似锦的仕途之路呐?为什么一提到仕途、官场他就忧愁呐?皇上费解,曹寅疑惑,连他的老子首辅大臣纳兰明珠一开始都莫名其妙,其他人想知道更是枉费心机了。
纳兰性德的“心机”只有他的爱妻卢氏一清二楚,她的脾气秉性与容若的脾气秉性可谓是如出一辙。俩人举案齐眉,志同道合,他们的“心机”和心思也是心心相印。
容若也只有回到卢氏身边时才有跳出牢笼般的感觉。容若的话别人听不懂或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话到了卢氏的耳朵里,马上能引起共鸣。容若的心思旁人休想悟透,可容若的一个眼神或一种表情,卢氏就能读懂其中含义或心知肚明。夫妻俩的小天地里,经常充满了欢声笑语。
可是出了这个小天地,愁云一会儿就罩住了纳兰性德刚刚还灿烂无比的脸颊。上朝办差对纳兰性德来说,简直像遭罪一般。硬撑到办完差后,纳兰性德回家的心情和步履就如同脱缰的马儿,急促的马蹄声哒哒作响。
今天,他出宫的步履起初也像往常一样哒哒作响,可是还没有走出宫门,他心情忽悠一下沉重起来,进家去与谁倾诉衷肠呐?他心中不禁又泛起一阵哀愁,哀愁拖住了他的“心情”和步履。所以,曹寅刚出宫时跟他说些什么,他几乎没有印象,到了曹寅拉住他的衣袖,义正言辞的一席话和淌下热泪时才使他清醒了一些,开始回味曹寅的话。
看见纳兰性德又放慢了步履,曹寅不失时机的说:“皇上虽然亲政几年了,但势单力薄,孤掌难鸣。你没看见,养心殿上的几场博弈,皇上也不得不妥协忍让,他空有宏愿韬略就是施展不开。皇上要满汉一家,要与民休养生息,要尊崇儒家,要天下一统。可隆必额他们张口一句祖宗,闭口一句先帝,两句话就把皇上治国安邦的宏愿给咽回去了。殿上、殿下他们到处谈祖宗马背上的丰功伟绩,讲祖宗的规矩,这不明摆着与皇上唱对台戏吗?!皇上要推崇的,响应者寥寥,而隆必额他们墨守成规,循规蹈矩的奏折却一呼百应,这成何体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也是老祖宗的规矩,他们怎么不提,怎么不讲? 皇上眼下多渴望有个帮手,渴望你这样的一大群英才来帮他!”说到这儿,曹寅又动情地淌泪了。
看到纳兰性德依然一脸茫然,曹寅有点恼了。他不在顾忌容若的神情又拉了一下纳兰性德衣袖说:“容若兄,悲悲切切何时了?家国的位置你要摆正呀!当今大清 ,三藩势力逐渐做大,江南那边又民心不稳,朝廷上,隆必额阳奉阴违,培植党羽,鳌拜跋扈专横架势,在他身上已初见端倪。殿堂下,一群因循守旧,结党营私之徒把持朝政。可你——。
纳兰性德最忌讳谈是非,特别是朝廷上下的是是非非,他整天躲闪和想超脱的就是这些闲愁,他的心里没有地方装在这些闲愁。曹寅的絮叨令他本来哀愁的心情又增添了烦恼,他脸上的愁云似乎更浓郁,更凝重了。他几次想打断曹寅的话头,表白一下自身的感受,但看到曹寅淌泪了,也只得皱着眉头往下听。
“你的文采纵横朝野,深得天下文人的景仰,你待人处事宽厚仁慈也有口皆碑。你的远见卓识又深得皇上的赞许,你和皇上又是两小无猜,你说,皇上不期望你,还能期待谁!皇上说的多清楚:‘期望尔等拿出当年擒拿鳌拜的气概,干一番事业,甚至点到了‘为朕分忧!’”容若听得昏头昏脑,两耳嗡嗡作响。曹寅说吧,抹了两把泪,甩开容若,气哼哼地大步向前走去。等容若醒过闷儿来,曹寅已走出好远了。
容若紧跑了几步,追上曹寅,把一只柔弱无力的手搭在的他肩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叫了声:“子清啊,”又叹了口气,就又没下文了。
过了北海,又走了会儿就到什刹海了,俩人不约而同地奔银锭桥走去。站在桥上,俩人看着远方的西山静静地回忆着往事。
银锭桥的西北面就是首辅大臣明珠的府邸。明珠府是由数个宽敞的四合院和几座园林连成一片的大宅院,主轴是纵深五跨院的主体院落和后花园,主院落的两翼是几个小四合院和几个小花园,院落的西侧是府邸的大花园,明珠府的大门正对着什刹海。
银锭桥是容若与曹寅约会或你送我迎的地方,也是俩人闲谈议事,排解愁闷和冥思遐想的场所。
冬日里,他俩在这里赏西山晴雪。夏日里,他们在这里品荷花出染污泥而不染的习性。春天里,俩人在这里沐浴杨柳的春风。秋天,二人又在这里感慨夕阳和晚霞的壮丽和艳美。
有了忧愁他俩在这里倾诉,遇到大事俩人在这里商量,就连情感上的欣喜或惆怅俩人也会在这里分享或交流。
容若与曹寅虽然脾气秉性截然不同,但情感上却亲密无间,特别是康熙皇上亲政之后,君臣之礼隔离了三人间的情感,以前能敞开心扉的话,现在也只能局限在俩人的范围。
在这里,容若和曹寅能无所顾忌地回忆伴读时的往事。在这里,聊起发小儿时三人的趣闻旧事,俩人可以旁若无人的畅怀大笑。总之,在银锭桥上,俩人有聊不尽的话题。
康熙性格独立,雄才大略,容若宽厚仁慈,睿智多情,曹寅细腻稳健,谦卑温顺,仨人幼年可谓是性格互补,融洽和谐。天意让他们君臣三人有过一段令人羡慕的情感交融。他们一起读书,练武,玩耍,演绎出无数个有趣的故事。聊起这些,他们总会津津乐道,特别是少年时干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壮举:擒拿鳌拜,更是令世人称奇赞叹。
鳌拜是顺治、康熙两朝炙手可热的人物,康熙朝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当年他凌迟苏克萨哈和诛杀倭赫一族的专横和残忍,令文武百官们至今心还心有余悸。
顺治帝大行时,康熙幼年,索尼、苏克萨哈、鳌拜、隆必额等四人被钦定为顾命大臣,总理朝政。
康熙亲政后,索尼病逝,苏克萨哈觉得皇帝亲政,顾命大臣已经完成了使命,就率先辞去顾命一职还政康熙。苏克萨哈的举动触及了鳌拜擅权、专权的利益,他竟以“心怀奸诈,久蓄异志、欺貌幼主”等罪名要求凌迟苏克萨哈。
康熙帝当年虽然年少,但这等大事看到分外明白,就在朝堂上当众表态:“苏克萨哈罪不当诛。”这不就是口谕吗?!可鳌拜狂妄到何种地步呐?他竟在朝堂上,御座前气势汹汹,暴跳如雷,以江山社稷,先帝遗训为口实,对康熙连喊带吓唬。在鳌拜的威逼利诱之下,年少的康熙帝只能忍气吞声,咽回自己的口谕。
苏克萨哈被鳌拜诛其一族。鳌拜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的举动,吓得满朝文被后脊梁直冒冷汗。苏克萨哈也是堂堂的顾命大臣,还是鳌拜的姻亲,鳌拜要杀,皇上想阻拦的口谕竟像废话一般!今后谁还敢在朝廷上违背鳌拜的意图?
鳌拜杀倭赫的情景更是令人发指。倭赫是康熙的御前侍卫,当朝大臣费扬古的儿子。小伙子只因对鳌拜有个不敬的举动,竟被鳌拜按了个“盗骑御马”的罪名给杀了,康熙帝也是无可奈何。其父费扬古痛恨不服,鳌拜竟将费扬古及另两个儿子找了理由一并诛杀,可见当年鳌拜的专横和气焰!
银锭桥上,曹寅提了个话头,俩人又回忆起那场殊死较量。在银锭桥上,他们无数次追忆起擒拿鳌拜的场面,从计划酝酿,演练擒拿到付诸实施,每个细节他俩都是津津乐道,百说不腻。当年他们也做好了被砍头的准备,俩人曾在桥上盟誓:“舍生取义,肝脑涂地!”容若言:士为知己者死无憾!子清感慨:与帝王一起‘大行’该是何等的荣耀!死不足惜!”俩人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气概犹在耳边。
站在桥上,俩人回忆着往事,但心思各异。曹寅想:到了银锭桥,能勾起许多往事和情感,到那时容若兄定会触景生情,然后再与他一起回忆当年的誓言和气概,也许他多愁善感的情绪就此被激昂起来,皇上的嘱托就算完成了。如若他还执迷不悟呐?曹寅想:那就退一步,把他早点从卿卿我我的情感中解救出来,走一步算一步吧。
容若也有许多事想跟曹寅交心,在銮仪卫里讲显然不方便,走在路上讲,又怕控制不住情感有失体统,所以路上他也不敢接曹寅的话茬或与其深谈,容若也想着到银锭桥再说。
秋天的夕阳染红了什刹海的湖面,西山在俩人的眼里朦胧起来。晚霞映照着淼淼的湖水,映射出金红色的光。
曹寅看看容若被湖面映红的面颊说:“当年也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湖面和你的面颊也是古铜色,我俩在这里曾设想擒拿鳌拜如若闪失怎么办?你我的誓言和气概容若兄可还记得?” 容若眯着眼看着湖面,慢条斯理地说:“大概有十年了吧?怎么能不记得?惊心动魄的一夜呀。”曹寅听了兴致勃勃地说:“当年我们为了皇上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死不足惜的气概你也记得?!”说完看看容若。他发现容若的眼神似乎被湖里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曹寅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是一对恩爱的鸳鸯并肩划游过来,看到这一幕,曹寅心想,完了,容若兄的那根敏感神经就要绷断了。
果然,两行热泪从纳兰性德的面颊上淌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曹寅悲切地问:“子清,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可是,是谁棒打了鸳鸯,是谁打散了一对鸳鸯?!你说是谁?”曹寅无言以对,倚靠着栏杆唉声叹气。
三个月前,纳兰性德的爱妻卢氏过世了,他的精神支柱垮塌了。
容若出生在满族贵胄家庭,属正黄旗的叶赫纳拉氏,努尔哈赤的皇后,皇太极的皇后都出自这个黄金家族。
显赫的家庭背景为容若铺设里一条靓丽显赫的仕途之路,一条他无从选择的路,这也是叶赫纳拉氏家族继续富贵并飞黄腾达的必由之路。
可是,这条路与容若心中的路却南辕北辙,纳兰性德宁愿做东晋的陶渊明,却不愿做正黄旗的巴特鲁,这令他的家族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家庭要走的路与他心中的路一直在心里拧巴着,争斗着,两者格格不入。
为了家族的荣誉和使命,他妥协了,没有任性的去做“”隐士,找了个既闲在又超脱的差事---宫廷侍卫,伴随在自己的幼年知己康熙皇上身边,他拧巴的心理似乎解脱了一些。
他时而随銮驾外出巡幸饱览江山景色,时而吟诗作画,还经常与皇上吟诗唱和,倒也蛮有滋味。他想,这样也好,家庭的路与自己的路都可兼顾,拧巴的心理也舒展了。
近两年,皇上过分的倚重和额外的奖赏让容若心中有点不踏实。他主持汇编了《通志堂经解》皇上奖赏他;和了几首龙颜大悦的词皇上褒奖他;他进士及第时,皇上更是显得格外的兴奋,虽然只是一甲第七名,前边还有状元、榜眼、探花前三名,可皇上的高兴劲儿,比他得了状元都兴奋。
容若起先认为,作为皇上幼年的伴读,御前的一等侍卫他为皇上争光添彩,皇上才如此兴奋高兴,或是为他的正黄旗和叶赫纳拉氏家族高兴,但后来他知道,这些成分都有,但最重要的是皇上在为他的仕途之路铺路搭桥呐,为他即将成为朝廷的栋梁和自己的股肱之臣而高兴和兴奋呐。
皇上的心思,朝廷上下,叶赫纳拉氏家族看得一清二楚,家庭的路开始强劲地矫正着纳兰性德心里的路,他刚感觉舒展的心情又开始拧巴了,而且拧巴得更紧了。
从皇上到家庭,再到知己曹寅,人们或恩威并重,或直言不讳,或旁敲侧击,大家形成的合力就是要把容若往那条靓丽显赫的仕途之路上驱赶,纳兰性德痛苦极了。
纳兰性德对仕途官爵,金钱地位,荣誉名声都看得很淡,这些东西在他的心理上、视觉上的感觉都是麻木的。
换句话说,世上几乎一切能勾起人们欲望的东西,包括精神的、物质的,容若都享有,都不缺,而且都是最好的。
充足的物质基础,厚重的家庭背景,让纳兰性德几乎没有任何欲望,没有欲望的人太纯粹了。所以,纯粹的容若对一切物欲或俗念都是淡然的、麻木的。
纳兰性德本性宅心仁厚,心境透明,心田里几乎没有虚荣和嫉妒这两个‘瞋人’,容若的心很干净,干净的如一块纯净高贵的水晶石。
容若的心性、心境、心思几乎没人能读懂,常人也无法理解。睿智的人们可能从他的淡定和亲善的眼神里或仗义坦诚的言行中窥见一斑。
容若纯净高贵的心境,让他看不透、读不懂世俗间为什么有这么多丑陋、罪恶和尔虞我诈。他想不明白:他们在争什么,抢什么,比什么呐?人为什么要争强好胜呐?类似的问题经常把曹寅问得干瞪眼,哑口无言。
容若干净的心境在世俗观念里简直可以称为一种病态。他的心境里容不得一丝灰尘、杂质,看到、听到这些“灰尘杂质”,他就过敏,闹心,甚至恶心。
最要命的是他经常用自身的人性和心境去衡量和观察世间的人性和心态,所以,他不理解甚至反感,厌恶那些俗套。他想逃避,想遁藏,想钻进书堆里不出来,想找个桃花源处住进去。总之,你让他为官从政,简直就是在他的纯净的心境里泼灰扬沙,就是涂抹,撕绞他洁白纯净的心灵,你想他该是何等的感受?
正在容若万般无奈之际,在他心里拧巴,拧巴的有些承受不住之时,他与卢氏的爱情为他的心灵开启了一扇门,一扇能舒展他拧巴心灵,通往桃花源的理想之门,门里鸟语花香,情真意切,“采菊东篱下”的氛围让他笑逐颜开。19岁的卢氏一进明珠府第,容若的郁郁寡欢,烦闷的心情一下变得灿烂起来。
卢氏是当朝两广总督卢世祖的千金,她端庄秀丽,知书达理,单纯善良的性格与容若洁白纯净的心境正好比翼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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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进门后,俩人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相亲相爱,难舍难分。卢氏不仅读懂了容若的心灵,摸准了他的脉搏,而且还像崇拜日月般的仰慕他。容若的容貌,辞赋,爱好、抱负在卢氏的心目中都是无比光辉灿烂的宝物,且不容他人质疑。
容若对生活的憧憬,令卢氏心旷神怡,绽放的笑容如同盛开的桃花灿烂诱人,而容若的辞赋又常常使她满眼噙泪,喃喃感慨。
容若擅长辞赋,卢氏喜爱书画,俩人吟诗作画,相得益彰,其乐融融。他们交心于蓝天,缠绵于月夜,情意绵绵,如胶似漆。
去年的八月十五,两人在“淥水亭”赏月,多情善感的卢氏吟诵“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后唏嘘不止,容若被情所撩,挥笔写下了《天仙子》:
“好在软绡红泪积,漏痕斜罥菱丝碧。古钗封寄玉关秋,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鸳鸯头不白。”看了容若这首小令,卢氏依偎在容若的怀里,久久不愿起来。
銮仪卫的执勤或随銮驾巡幸,常令这对恩爱夫妻天各一方,犹如牛郎织女。容若这边就用“词”寄情,鸿雁传情。卢氏那边则倚窗思念,对烛叹息,隔空祈祷。
在銮仪卫执勤,容若写《调笑令》:
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依,还似当年夜来。夜来,夜来,肯把清辉重借。
随銮驾巡幸外地,他写《少年游》: 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烦人时。
志趣相投,情感交融,举案齐眉、心心相映的这对夫妻,就像一对形影不离鸳鸯。
皇上,家族,甚至知己对容若的期望丝毫没有因为卢氏的进门而减弱和休止,甚至变得亟不可待。但有了卢氏的信任和理解,容若像有了定海神针,再遇到责难,压力纳兰性德的心情依然拧巴,可回到家后与卢氏一谈一聊,心情马上舒展了。
容若的心‘舒展了’胸中的‘愁云散了’,他走自己路的信念更坚定了,可叶赫纳拉氏家族尴尬了,难堪了。
叶赫纳拉氏的基因是强大的,他们的睿智告送他们:搞定容若,让其就范要先搞定卢氏,先撤掉容若的精神支柱。于是,叔伯婶娘,亲王贝勒,贵妃福晋分别过来跟卢氏拉家常,叙旧情,增感情,然后,就直言让卢氏想方设法把夫君拉到明媚的仕途之路上。
卢氏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别说一帮人,就是一对一的对垒她都不是别人的对手。她思维也简单,一是一,二是二,话稍微绕点弯儿她就听不太明白,什么旁敲侧击呀,避实就虚呀简直就是枉费心机,可她心里有谱,容若的一切都是对的,对此她信念坚定,胸有成竹。
大家看到卢氏装作听不懂或者真的听不懂,个个急的抓耳挠腮,众人围住卢氏叽叽喳喳,连说带哄,热烈的气氛和密集的言辞说得卢氏满脸通红,面带羞涩,汗如雨下。看到卢氏的窘态,大家个个心里得意,猜想这回你听懂了吧?不装傻了吗?你再听不懂,再不回答话,说得过去吗?可卢氏简短又坚决的答复却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好好,我说、我说。”众人马上静了下来,用得意的心情洗耳恭听。“三从四德,夫唱妇和,我听容若的。”卢氏言语简明,态度坚决,大家那叫一个扫兴!都说这孩子跟容若一样“不明事理儿”。
最后还是明珠大人亲自出场了,容若自然要洗耳恭听训诫。明珠把容若叫到书房,见面就问他:“家,国,两字怎么写?”容若自然明了父亲的意思,无言以对,父子俩僵持在那里。此时,卢氏以问安的名义进了书房,给公公请过安后,跪地请求公公责罚,弄得纳兰明珠莫名其妙,忙附身问道:“何故罚你?”卢氏说:“‘相夫教子’本是媳妇的份内之事,容若不好,惹您老生气,有多一半责任应该由媳妇承担,所以请罚。”明珠听了,无奈地挥挥手让俩人去了。是儿媳的贤惠让明珠没话可说?还是顾忌患难之交卢兴祖之间的情义?都不是,确切地说,明珠是找个斜坡就坡下驴了。
皇上恩宠倚重容若,不光叶赫纳拉氏家族心知肚明,朝廷上下也传得沸沸扬扬。皇上这边皇恩浩荡,容若那边一味婉拒,躲闪,明摆着,皇上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说皇上的脸面,就连明珠见皇上的脸面都尴尬起来。
知儿莫过父,明珠当然了解儿子心中的“路”和他心中的结。开始他是围堵儿子走仕途之路的主角,但看着儿子日渐衰弱的身体,他的初衷就开始转弯了。特别是殿试前的那段时间,容若几乎是躺在床上,捧着药罐子度过的,他发现,只要有点劳累,容若总要卧床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显然不适合操心受累。
官场上是个熬费心神的地方,这一点他明珠比谁都清楚。儿子的身体显然不适合让人心力交瘁的官场。再则,容若单纯的程度有时简直等于幼稚,又多愁善感,他的脾气秉性也不适合与老谋深算的同僚们周旋共事的情商。再说,伴君如伴虎,今天皇上倚重、恩宠,明天呐?但这些不能当众讲,更不能在皇上面前为容若开脱,讲清,否则,他就要承担‘子不教父之过’的罪责了。
明珠也想私下给同僚们吹吹风,说儿子弱不禁风,唯恐辜负了皇上的重托?博得大家情感上的同情和谅解?但他没敢,他怕群臣们会众口一词地指责他:万死不辞对谁说的?仅仅是说说而已嘛?一点小病,无病**,把国家和皇上的事情拒之门外?
这就是官场,讲不得情感的!所以,明珠家里、家外都会义正言辞地教导容若进门尽孝,出门尽忠。表面上也会与围追堵截的人们齐声呐喊:容若要走仕途!但是到了关键的时刻,明珠知道怎样化解大家的焦点。每次听到容若的举止言行又冒犯了朝廷或家族的利益时,明珠自然要表示一番忠义态度,比如,这次明珠一进府邸大门就不断吆喝,把容若叫到书房,高声扬言:我要训诫他!训诫的结果就是刚才那样“找个台阶,就借坡下驴”了。
总之,有了卢氏的支持,有父亲的默契,容若安安稳稳在銮仪卫里当侍卫。皇上也退了一步,他了解容若的脾气秉性,觉得只要在身边,随时能够咨询点事也未尝不可,双方都“能忍自安”了。
鳌拜被剪除后,他的残余党羽又投靠到隆必额的麾下,隆必额又成了权倾朝野的人物。
隆必额专权并不像鳌拜专权那样锋芒毕露蛮横跋扈。鳌拜专横跋扈有他的资本,赫赫武功不说,单是冒着灭九族的风险,挫败多尔衮的篡位图谋,把顺治皇上扶上帝位这一条功勋,就能降服群臣。隆必额自然不敢效仿鳌拜为人处世,所以,隆必额不但不专横跋扈,而且对人对事还和颜悦色,处理朝政也讲左右逢源,可隆必额的手段和目的却与鳌拜如出一辙:阳奉阴违,结党营私,擅权专权。
隆必额厉害之处是唯一健在的顾命大臣和手中的“票拟”权。“票拟”权,说白了就是帮助皇上草拟圣旨的权利。“票拟”权在一般臣子手里,至多能偏离或影响皇上的决策,可是要是落到擅权的太师或大太监手里,那可能就是皇权旁落!“票拟”权和顾命的身份令隆必额的权势炙手可热!
这天早朝,皇上拟定了四个巡抚的人选,隆必额听吧,口口声声遵旨、遵旨,可背地里却指使吏部尚书找理由废掉了两个。一个理由是“资历不够”,一个理由是“考核欠佳”,补上的两个自然是资历和考核都合格的人选,当然也是隆必额中意的人选。
康熙帝看了奏折心想:朕与他是2:2,皇上的旨意竟然被打5折,退回去让隆必额们再议!吏部就从废掉的两个中又替补回一个“考核欠佳”的。皇帝与隆必额才弄成三比一,差点就平局。
康熙心中不免搓火,心想:天下是朕的还是你隆必额和吏部的?但吏部考核与隆必额的票拟联在一起,康熙能说什么呐?这类对局,康熙皇上已经习以为常。总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康熙皇上当然着急。
隆必额动不得,吏部尚书还动不得吗?皇上再次想起了容若,想让容若替换吏部尚书,恰在此时,卢氏病故了。
夜幕降临,银锭桥上的俩人不觉有点凉意,情感发泄后的容忍显得筋疲力尽,他久久凝视着黑漆漆的湖面,又长长地叹了口,才拖着沉重的步履向明珠府走去。
曹寅把容若送到明珠府后就想告辞,转身之际,听到容若低声说:“子清,今晚就在这儿陪我吧。”曹寅没犹豫,随着容若进了明珠府。
府里的管家见到公子回来了,一声招呼,成群结队的丫鬟,佣人拿衣、端水,递手巾把,一行人殷勤地伺候着容若洗漱更衣,容若站在那里木头人般的令人摆布。
洗漱更衣后,容若精神了一些。他们进了饭厅,酒已温热饭菜已摆好,俩人分宾主落座。曹寅看看酒水说:“容若兄,酒就撤掉吧。”容若奇怪地看看曹寅说:“怎么能没有酒呐?”曹寅只好客随主便,俩人闷头喝酒,低头吃菜,彼此无话。两旁的佣人也是低声细气加倍的小心。这顿饭曹寅吃得很累,酒喝得不多,可有点晕乎,起身离席时,就跟容若道了个乏先回客房睡了。
曹寅一觉醒来,有点口渴,起身喝水时,看看容若的房间依然秉烛灯明。他披上衣服推门进去,看到条案、地下都是纸张、墨迹,容若手握着一首小令正在失神呆想。曹寅拿过来看看是首《好事近-帘外五更风》:“消受晓寒时节。刚剩衾衣一半,拥透帘残月。争叫清泪不成冰?好处便轻别。拟把伤离情绪,待晓寒重说。”曹寅看吧,鼻子一酸,但马上克制住情绪。他为容若披了件厚实的衣服,扶他到屋外换心情,出了西跨院,进了西花园,曹寅看到“淥水亭”,忙拉着容若溜达过去。
“淥水亭”是容若与文人墨客们吟诗唱和谈天说地场所。亭下方的“南楼”是个典雅的二层楼阁,是纳兰性德接待达官贵人和穷酸落魄文人的地方,这里经常也是高朋满座。纳兰性德好交朋友,更乐于接济朋友。他待人真挚,眼里没有贫富贵贱之别,对人一概谦卑礼貌、真诚相待,遇有朋友有求,他从不吝啬钱财。“淥水亭”和“南楼”既是文人墨客们吟诗作赋舞文弄墨的茶座,也是容若接济落魄文人的饭堂。
清灭明后,许多文人才子自视为明朝遗民,不参加大清的科考,不去清廷为官,自然没有生活着落,大多数穷困潦倒。但他们都信赖容若,愿意跟容若吟诗唱和,切磋结交。容若又特别礼遇这些朋友,所以,落魄的朋友们有了困难,都会想到明珠府的“淥水亭”和“南楼”。
容若平时经常紧锁眉头,郁郁寡欢,可一进“淥水亭”和“南楼”,一见朋友们,他顿时如同换了容颜,精神振奋,眉飞色舞,笑声朗朗。
曹寅把容若拉进亭子,俩人在石桌前对坐,容若仍无话。曹寅也不知说点什么宽慰他,只能静静地陪他坐着。曹寅心想:这里总比闷在屋里好,让冷风吹吹,也许能让他清醒一点或想点别的。
秋高气爽的五更天,风略带寒意。皎洁的月光铺撒在花园里,让宁静的院落潜伏在朦胧之中。
曹寅望着头上的满月发呆,突然他想到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马上又担忧起容若的情感。他偷看了一眼容若的表情,发现他的目光正凝视着“淥水亭”前池塘中的皓月。曹寅心想:糟了,容若兄要借景生情,他此时心中的景象肯定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曹寅想到这儿,不自觉的站起身来,想劝容若进“南楼”。不想容若做了个手势,让曹寅坐下。曹寅满脸狐疑地看看容若,又坐了下来。容若紧了紧胸前的披风带子,问:“皇上说的‘劳劳亭’聚会与顾赤方先生有何瓜葛?顾先生的几句词,皇上为什么如此在意?”曹寅心里一动,心想:原来容若兄留我,是为了赤方先生的案子呀,想到这儿,曹寅心里一阵感激。
今天早朝时,廷议江南巡抚衙门呈奏的《江南名仕顾景星图谋不轨奏请斩立决》的奏折。
奏折例举了顾景星的四大罪状:一、以明朝遗民自居,屡招不仕,图谋不轨。二、做弘光朝考授推官期间,鞍前马后,不辞辛苦为弘光朝廷奔走效劳。三、“哭庙案”漏网之主谋。四、聚集文人墨客在是非之地“劳劳亭”吟诗作赋肆意滋事,含沙射影,图谋颠覆本朝。
四条罪责每条都涉及谋逆大罪,都是杀无赦的罪名。
皇上久闻顾赤方的大名,自然想恩威并举,借机胁迫他为大清效力,心里当然想要从轻发落。可隆必额等抓住四点罪状,加上刘显贵的私情,坚决要把顾景星置之死地,他们也想借机打击一下江宁曹家。隆必额为刘军门撑腰出气还在其次,他也想效仿鳌拜杀一儆百的手段,惩办个皇上身边的人给朝野上下看看。
金銮殿上,皇上与首辅大臣明珠为一方,力保顾景星。隆必额等摇晃着奏折上顾景星的四条罪状,力主杀无赦。
顾景星的前三条罪状被明珠以:屡招不士与图摸不轨不成因果,罪责不成立;弘光臣子力护旧主情有可原不为罪责;“哭庙案”中顾景星人未在吴县,与该案主谋并无瓜葛,当年案底清楚,据理驳回。遏必隆等听了不依不饶,但又理屈词穷。
第四条罪状最要命,“劳劳亭聚众滋事”,顾景星也难脱干系。一是“劳劳亭”是个“是非之地 ”二是“劳劳亭”聚会的辞赋里确实有大清朝忌讳,甚至记恨的词句。
隆必额等人死死咬住这条不放。他们把老祖宗和先帝爷都抬出来了,绝不让步。隆必额知道,守住了这一条,顾景星就没了脑袋,守不住这一条他们就前功尽弃了!
最后他们把“劳劳亭”案与“哭庙案”相提并论,并把两个案子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想从轻发落顾景星,看来没什么指望了。
“劳劳亭”是江宁南边一个地处长江边的普通凉亭,建于三国东吴年间,是古人们送别之所,因李白的:“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而著称于世。顾景星辞赋中的“永嘉恨”即指西晋的“永嘉南渡”;“靖康耻”即指“靖康之难”。“劳劳亭”又是历朝历代文人墨客们思念故土,思念故国的敏感场所,地点加辞赋顾景星的言行昭然若揭。
明朝倾覆后,明朝的遗老遗少们经常在这里感慨怀旧。顾景星的“永嘉恨,难磨灭;天宝事,何人说?”和“问嫦娥,何事长不圆?山河缺!”等名句都是在这里有感而发的,当年与他在此吟唱感怀的还有李香君等著名的反清名仕。
听到容若提到“劳劳亭”,曹寅一阵感激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劳劳亭”不仅地点敏感,人物和词句更敏感,皇上再爱才再惜才,可也容不得想颠覆大清江山的人呐!
想到这儿,曹寅一脸无奈地看着容若说:“看来赤方先生凶多吉少。”容若看着池塘边的月色说:“皇上的心思我明白。大清疆域辽阔,百废待兴,国家需要贤良才俊。皇上要大治天下,渴望天公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心情也天地可鉴!可是不少栋梁英才借‘道不同而不与为谋’的伦理,归隐民间藏匿山林不肯为朝廷效力,朝廷上,隆必额又擅权跋扈,因循守旧,闭塞言路,做臣子的看了谁不心急如焚?”
曹寅听到此处情不自禁的叫道:“容若兄,皇上听了一定欣慰,一定高兴的,你说得好哇!”
容若看看曹寅灿烂的笑脸,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皇上举荐我去吏部,并非上策,况且也解不了近渴。吏部举荐人才,就没人从中作梗吗?退一步讲,举荐任用了,目前的吏治环境他们到任后能施展的开吗?今天推荐一两个(人),明天举荐三四个(人),什么时候能成气候?况且,大量的前人朝才,怎么让他们出来为大清效力,这是皇上最在意的事情,不但要用这些人,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人来赢得更广泛的人心,这才是皇上的宏愿呀。”
曹寅听到“并非上策”时,多少有点扫兴,可再往后听,觉得容若说的确实高深、在理。
这时丫鬟端来了热茶和点心,并给两人带来了厚披风。俩人套上披风,喝了两酌热茶吃了几块点心后,对视了一下。曹寅说:“要不咱们进屋说。”容若又做了个手势让曹寅坐下,说:“我考虑好了,请皇上开恩科,而且要为 ‘博学鸿儒’们开恩科。天下能达到‘博学鸿儒’这四个字的人都是人才中的极品,栋梁之才。皇上亲自圈定人选,进京赶考,考中了直接赐他进士出身,这批人自然就是天子门生。”曹寅说:“好!妙!摆脱了科举年限,绕开了到处拜码头认门生的裙带,天子亲自取仕,赐了出身就可任用,遍天下都是天子的门生,办起差来腰杆子硬气!把那些首鼠两端,阳奉阴违,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家伙们全都替换掉,让大清朝的吏治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好!”说完曹寅兴奋地看着容若。
容若依然不动声色地说:“达到‘博学鸿儒’四个字的都是天下名仕,是谁大家心中都有数,可是这里面多数是前朝的儒学名仕,万一他们不愿意出来应试呐?”
曹寅说:“让各省的巡抚负责,把皇上点名的本省‘博学鸿儒’亲自递解进京参考。”容若听后笑了,这是近些天,曹寅看到容若的第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容让容若气血上扬,粉润的容颜娇艳英俊。容若说:“也是个办法,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况且‘道不同不与相谋’不出来干怎么知道‘道不同’?不过,我还是动员朋友们多写几封信,向‘博学鸿儒’们阐明皇上治国安邦的方略,还有--”容若顿了一下,看着曹寅强调说:“要不惜代价把顾赤方先生给请出来,那样江南的士绅们就要震动了,就能影响半壁江山的‘博学鸿儒’,这样顾赤方先生就有救了。”曹寅听到这儿才听出容若的良苦用心。哀愁之中,他能分出心来想出如此缜密周详的谋略,这是个深思熟虑的计划,一举数得的妙招,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想周全的。在极度的悲哀中,他依然想着皇上,想着知己的亲人,曹寅的心里很内疚,很感动也很感慨,他鼻子一酸泪水淌了下来。
容若唤人送来笔墨纸砚,一个多时辰就写好了给皇上的条陈,并附上了他早就拟写好的“博学鸿儒”的举荐名单。他举荐的第一人就是顾景星,顾赤方。容若在曹寅眼中渐渐地又清晰起来,他擦了擦泪水说:“我明天一早就呈给皇上。”容若说:“条陈里我都说清楚了,但有一点我没提,就是江南巡抚衙门的折子上不伦不类地说了一句:‘顾赤方有捐献《黄公说字》’的意愿。这可是一部浩瀚的奇书,虽然还没有完成,但是已经声名遐迩了。听说已经撰写了近百万字,这部书可是赤方先生毕生的心血呀,它也是皇上梦寐以求的,你知道吗?皇上的宏愿要编辑一部大辞书,有了《黄公说字》就事半功倍了!你递条陈时一定想办法把这件事点给皇上。”曹寅捣蒜般的点着头,连连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