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崇古心思缜密。他早上买了一条香烟，其实是富有心机的。

他思忖着，今天上午一定要将小马给释放出去，不能再拖延了。

但是，他自己最好不要亲自去做这件事情，而是要借助同事之手，来巧妙地完成释放工作。

杨崇古必须给自己留下一个心眼。

小马是自己的同志。这个情况他已经知道了，是确定无疑的。

可是，其他四个人的身份是否干净，有没有复杂的背景，还真的难以甄别。

假如四个人当中的其中一两个人，以后如果再犯什么错误，再被巡捕房逮住的话，麻烦就大了。

巡捕房里是留有犯人存根案底的。事发后一定会往前倒查记录，并追究释放巡捕的责任。

听说还有一个专门的“忏悔录”，就放在一个神秘的房间里。

这个神秘房间的地址，只有郑啸林一人知晓，且只有他有钥匙。杨崇古刚来不久，无法在短时间内打听到确切位置。

至于这五个危险分子的案底，忏悔录里有没有收录，从而留存一份副本。

杨崇古不确定。

但他必须要谨慎行事，思考周全，不能留下任何不利于他的破绽。

只有秉持行一步，看三步的谨慎，才能让他潜伏的生涯更加长久一些。

鉴于泥鳅与他建立了兄弟关系，并且接受了他赠送的一条香烟，可以预见，在处理危险分子释放事宜上必然会顺利进行。

也就是说，泥鳅只需走个过场，就算是回敬了他的恩惠，杨崇古便可自然而然地实现了目的。

杨崇古认为，刚才的安排稳妥恰当。

……

来到了郑啸林办公室门外，杨崇古立正喊道：“报告！”

郑啸林正仰坐在老板椅子上闭目养神。他陶醉于昨夜与小野洋子的欢愉之中不能自拔，对此刻正在敲门的杨崇古毫无察觉。

“总巡长，我是杨崇古，奉命前来报到！”透过房门上磨砂玻璃，杨崇古瞥见郑啸林颇为不雅的仰卧姿势，于是加大声音呼唤他。

这一次音量极大，郑啸林方从美梦中惊醒。他立马调整好仪态，收拢脸上的淫意并洪声道：“进来。”

杨崇古端正地步入室内，轻巧地阖上门，严肃地立于郑啸林面前，恭敬地行礼道：“总巡长，杨崇古遵命前来，请您吩咐。”

只说总巡长，前面不加一个姓氏郑字，就显得了一份亲切和恭敬。杨崇古是有意为之的。

屋里没有其他人。

他这样的刻意为之，就是想趁机向郑啸林示好，他杨崇古有意攀附。目的就是为了逐渐取得大佬的好感，一个有着巨大能量的人物。

吴探长仅仅凭借郑啸林的一句话，就遂了心愿，如愿以偿地坐上了麦兰捕房的副巡长的位子。

现在，首席探长的位子空却了出来，杨崇古想抓住眼前的机会，不想错过。

而这个机会，只有郑啸林能快速地帮助他上位。

“崇古啊，你来了正好。”

郑啸林指向桌子附近的一把棕色木椅子，玩味地笑道：“搬过来坐下，我们好好聊聊。”

杨崇古举止优雅，审慎细致，端坐于郑啸林正面相对。然而，其面部表情过于严肃，略显得一丝紧张。

杨崇古对他的尊重，做到了极致。郑啸林看在眼里，乐在心中。

“崇古啊，你不必过于拘谨，放松放松。”

郑啸林轻轻往后一仰，脸上漾着笑意，刻意营造出一份随和的气氛。

“是，总巡长。”杨崇古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了许多，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考考你。我为什么当天就提拔了吴国华探长，让他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副巡长的位子？”

这个问题提出来有些突然，杨崇古没有时间揣摩其中的深意。

他不敢乱说，便套上了官场上的万能回答：“属下初来乍到，不敢妄议。”

郑啸林笑道：“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你我只是随便聊聊。”

看来郑啸林非要他表态，杨崇古只好细细想了一下才说道：“那是因为吴副巡长工作突出，能力超群，更是总巡长的爱才和关照。”

还是讨好的说法，两不得罪。

“嗯……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郑啸林调整了一下姿势，单手撑住腮帮，继而道：“吴国华确实有能力。但他的能力不如你。尤其在这个案子上，就见了分晓。”

郑啸林指向案头的伍德卷宗，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

杨崇古急忙起身，再次立正回道：“总巡长太抬爱了。属下不敢比肩吴副巡长。”

郑啸林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杨崇古坐下。他的满意是因为杨崇古的态度，但不同意杨崇古的谦虚。

“我知道，伍德案件的关键线索，实际上是你发现的。只是老吴把功劳占为己有，而你没有戳破罢了。”

这一次，杨崇古没有谦虚，也没有明说，只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算是承认。

“你没有戳破，我也就不能戳破了。”郑啸林恢复坐姿，双手放在桌面上，目光渐而望向窗外，脸上也逐渐严肃了起来。

杨崇古依旧保持着聆听的神情，没有再多言。他需要这样做，话说多了显得他轻浮。

郑啸林目光收回，严肃地注视着杨崇古，突兀地问道：“你难道就不感到委屈吗？”

杨崇古心里清楚。这是郑啸林在宣誓他的能力和威严。

巡捕房里的事情，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有忠于他的巡捕，才能得到他的青睐和照顾。

即使能力上有不足之处，也并不重要。只要尽力去做就可以了。什么黑的白的，他郑啸林说了算。

看破而不说破，才是大智。

杨崇古想都没想，便朗声回答道：“总巡长安排自有道理，属下不感到委屈。”

郑啸林脸上恢复出了笑意：“吴国华忠于我。他有这个小心思也是人之常情，我就给了他这个面子。”

杨崇古柔声笑道：“总巡长有大智慧，也是个大好人，能时刻关怀和体恤下属的不易，属下保证以后绝对服从您的命令和安排，唯您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杨崇古既拍了马屁，又表了忠心，实属恰到好处。

果然，郑啸林听了之后十分受用。

他猛地拍打着桌面，大声说了一句“好”，接着赞许道：“崇古，你说的很对，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杨崇古趁机询问：“总巡长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属下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着信誓旦旦的杨崇古，郑啸林压制住内心的喜悦，没有过于在神情上表露出来。

今天竟然意外收获了一个心腹，真是一个好兆头。

郑啸林捡起伍德卷宗，掷到杨崇古的面前：“这个案件今天给结了，我想听听你的处理意见。”

郑啸林真是老奸巨猾。

关于伍德案件的处理，事实上已经相当明朗，佐藤贤二等四人系杀人罪犯。根据法律的规定，对其进行相应的司法程序即可。在此背景下，并无必要征求额外意见。

不对。郑啸林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他想依法办理，昨天就直接下指示好了，何必拖到今天？

杨崇古回忆起了昨天郑啸林阴沉的脸色，以及刻意掩饰的慌张。

难道他是想减轻佐藤贤二四人的罪责？或者干脆就放人了事？

只有这两种可能性。到底是哪一种呢？

杨崇古犹豫不定。他不敢贸然说出来其中任何一种可能性，怕拂了郑啸林的脸面，惹其不高兴。

算了，他还是把球踢给郑啸林吧，让他先表态。

杨崇古说道：“属下没有意见。总巡长的意见就是属下的意见。我绝对服从，照办就是。”

这个回答，郑啸林不是十分满意。

但从侧面而言，杨崇古表现出来的对他绝对的听话，却大大胜过了不满意。可以说是惊喜。

这才是他最为看中的。

“没有意见可不行，你现在是这个案件的主办官，必须拿出看法。”郑啸林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杨崇古只能自己接稳了，不能再把皮球踢回去。否则就让郑啸林怀疑自己的忠诚。

思虑再三，杨崇古只好说道：“还请总巡长给一点提醒……”

“佐藤贤二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伍德？”郑啸林提醒道：“他们之间难道是有仇恨吗？”

果然，郑啸林想在伍德的身上揪出过错，以减轻或者免除日本人身上的罪责。

杨崇古洞察出郑啸林的用意，顺着其意说道：“伍德确实对佐藤贤二四人不太友好。他屡次殴打和辱骂了日本人好几次，我都亲眼所见。”

郑啸林听了后，心中暗然道：伍德果然有重大过错！

“那四个日本人还手了吗？”

“没有，他们是临工，只能受着。”

“怪不得……”郑啸林幽幽地自语道。

“那我就按照这个尺度来写。结论您看是……？”杨崇古轻声询问道。

郑啸林也不想再遮掩了，爽当就直接给了指示：“……伍德行为暴戾，无辜殴打佐藤贤二四人，甚至酒醉开枪射杀他们。佐藤贤二四人无奈之下，出手反击，属于正当防卫，从而导致伍德意外身亡……佐藤贤二四人于心不忍，自愿掏出一笔抚恤金，安抚死者家人……”

“今天上午你要把结案报告写出来。你拟稿，我签批。然后你亲自去放了他们四人。”

“是！”杨崇古起身，严肃地答道。

……

杨崇古知道，自己接下来是昧着良心写的结案报告。但是自己势单力薄，又能怎样呢？

先在巡捕房里寻求站稳脚跟，继而得到郑啸林的赏识，他才能图谋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件件任务。

想到这里，杨崇古也只能决定在暗地里替伍德烧一把纸钱了。

九泉之下，伍德要是感到委屈，他只能去埋怨这个不公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