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已经很浓了。街道上，商店里，那红红的年意，成了粘在异乡人心口上的蛛网。乡愁粘腻而密实，怎么都甩不掉。随时随地，丝丝缕缕地牵着，绊着，扯着。

雪秀望着春秀，不断地把箱子袋子壮大，内心隐隐地焦灼不安。春秀说最后这一个礼拜过得太慢，而雪秀却觉得过得太快。

一口箱子，外加两个巨大的编织袋。雪秀真替春秀担心，怎么拿得了？春秀却毫不在意。

年底长假即将开启，最后这十来天，雪秀每天夜里都加班到很晚。

二十四日那天，雪秀和春秀正式放假了，万明珠却要晚两天。

雪秀在餐馆里的临时工，要到年二十七才正式开始，也就是说，放了假后她有三天窝家的时间。

春秀为了能和万明珠一起回家，按捺住似箭的归心，同雪秀一起待了两天。她们利用闲暇把小屋里外都打扫了个遍。

春秀特意买了两张年画贴在门口和屋内。

按照家乡风俗，春秀和雪秀在小屋里过了个小年。其实就是多弄了俩菜，喝了点饮料。春秀还想劝雪秀一起回去，雪秀态度坚决。

晚上她终究还是不放心，对雪秀那叫一个千叮咛万嘱咐。她要雪秀隔天给她去一个电话，雪秀假意答应她。最后，春秀仰天长叹：“小时候多听话的一个人，现在人大心大的，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雪秀被她逗笑了。她叫春秀尽管开开心心回家去，自己保证会好好的等她回来。再说，十几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二十六日清晨，雪秀在门口送别了春秀和万明珠。她们大包小包地肩背手提地走着，真像拾荒者。

雪秀仰望青灰色的天空，吸一吸鼻子，强行压下了涌上心头的酸楚。

她现在明白了，人生道路漫长，总会有那么一段路无人陪伴，最终人得学会自我安慰。

雪秀缩了缩脖子，把手塞进兜里，返身回屋里，心里想着：“半个月很快就会过去。”

小屋一下子就空旷了。那天，她只做了一顿饭菜，人几乎没下床。趴着，歪着，躺着，侧卧式，满床都是书本，没有一个人来打搅，真是自在又落寞。

改变终究算是一件好事。这半年来的打工生活，雪秀逐渐在长大。她变得独立了，也坚强了。

尽管独自面对陌生的人和事，内心常感到恐惧与无奈，但她终究可以独立承受。在这异乡的孤夜里，她曾害怕又无助，但一次次的自我拥抱，同样也能迎来明亮的清晨。

春秀的离开，在雪秀心里留着一个空洞。空闲的时候，雪秀就把自己关在屋内，一步也不出去，只用读书刷题来消除内心的惆怅。

雪秀打零工的酒店叫茂源酒楼，离出租屋将近有两里路远。这里的人们过年喜欢在外吃饭，因此酒楼生意火爆。据说连初六都已预定满了。

现有的人手根本不够，所以需要一些临时工。雪秀上班的时间是从下午两点开始，晚饭在酒店吃，然后工作到十点以后。

一点半前雪秀去到酒店。她只在后厨里帮忙洗洗涮涮，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大堂经理亲自来厨房里交代说，这两天应该是最忙碌的时候，希望大家能够尽职尽责。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端详了雪秀两眼。随后，就出了后厨。

不多久，领班找到雪秀，对她说：“你跟我来。”

雪秀跟她来到了酒店门口。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招待。领班对其中一个女孩说：“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再安排你。”

接着对另一个女孩说，“阿慧，你教教她。”

阿慧先是把雪秀带进了一个房间，让她穿上了一套和她一模一样的，红色有金线绣花的唐装，还给雪秀化了一个妆。一番操作后，雪秀就不认识穿衣镜里的自己了。

阿慧对雪秀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迎宾。你先学着自然地微笑，得体地鞠躬，向着每一位进来的人说‘欢迎光临，然后冲每一位出门的人鞠着躬亲切地说声‘谢谢光临’。”

雪秀练习了几遍，觉得这工作也太简单了。

四点不到，她就上岗了。可没站一会儿，那双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脚就各种酸胀疼麻。

在无人的间隙里，雪秀忍不住两条腿轮换着站立。对面的阿慧就冲她和善地笑。没人的时候，她们也轻轻地掩嘴交谈两句。

阿慧是这里的老员工，已经习惯了长久地站立。她是个典型的南方女孩，脸庞温婉秀丽，说话柔声细语的。只见她两手体前轻轻一搭，略一弯腰便体态婀娜，谦恭有礼。尤其脸上的笑容真挚温暖，让雪秀羡慕不已。

刚开始雪秀笑得很不自然。阿慧悄悄地告诉她秘诀：心里想着特别好笑的事。

这个方法很不错。奇怪的是，雪秀心里面想着的竟然是和杨俊明相处的情景。

临放假的前两天，他突然跳上顶楼来说，自己这些天会很忙，完全抽不出时间。雪秀心想着，一个保管员能忙到哪儿去。

他又问雪秀放假是不是回老家过年去。雪秀说那是当然，全公司都放假，自己一个人待这里干什么。随后他又问，过完年总还会回来吧。

雪秀说，谁知道呢，也许吧。他愣了足有好几秒钟，说：“还是回来吧。回去那么多天，一定会积下不少折角，等过完年，我一并帮你解决，还是免费的那种。”

他斜着脸望着远处的天空，脸上微露笑意，雪秀看到他的脸在阳光下透着红嫩。

“你忘啦？我有一个大学生哥哥的。”雪秀说。

杨俊明突然就敛起笑意不说话了。认识这么久，雪秀第一次看到他那么严肃，严肃中还带着失望。

雪秀低下头去，抿起嘴笑。

“怎么？”他问。

“其实我哥哥很凶的，不像你有耐心。再说，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也没感谢过你。”

“怎么感谢？”他严肃的脸上，像春水推开了冰块的河面，那样欢快地流动开来。

“还能怎么谢你？当然是带些家里的特产送你。别的我也没有。”

“特产？吃的吗？”

雪秀点点头，他便夸张地咂咂嘴。

“过年的时候，我最喜欢吃米糖，又甜又香的。放一段在口里，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说得那么好吃，馋得我难受，这让我假期日子可怎么过呀？”他夸张地打着手势，样子十分好笑。“这些天我会很忙，估计要开工后才能再见了。这个你拿着——”

他伸给雪秀一张小纸条，上面有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号码，万一做题遇到‘大山’，你就拨这个号码，记住，我最擅长‘移山’。”

“你是愚公吗？”

“不，本人杨公也！”说完，二人同时笑了。“我真得走了，记住，到了家——”他一面倒退着下楼，一面把手放在耳边，做着打电话的姿势。

那天，当雪秀站在新的岗位上练习微笑时，她不由地想起了和杨俊明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随后她也自然地展露欢颜，引得阿慧冲她竖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