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这人说话算话，答应了卫昭，第二天就传信来说已经把郑青弄到建章卫去了，让他十天后去报到。说是去建章卫，其实也不准确，目前只是个雏形，还停留在皇帝的计划上。皇帝计划修建上林苑，招募附近良家子入军，亲自培养亲卫。

刘彻虽然看郑青不顺眼，却也没真的让他打杂喂马，而是安排军队里的好手教导他骑马射箭，只是依然隐瞒身份而已。

这段时间刘彻日子还是不好过，虽然祖母称病，但朝堂不是他的一言堂，他也不能凭心情把不听话消极怠工的全换下去，而且，他总感觉现在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祖母也不可能轻易放弃对朝堂的掌控。烦心事多，他这段时间就喜欢去找卫昭。倒不是说卫某是个温柔的解语花，而是卫昭比较单纯，一心一意地推广她的义务教育，自己这个掏钱的可以享受甲方投资人的特权。跟卫昭讨论字典的推行让刘彻少了那种无意义感，这段时间的朝廷争斗，让他不住怀疑自己推行儒学是否正确，但义务教育总归是正确的道路，卫昭的坚定也感染了他。

卫昭总是很自信，告诉他建元初政会失败，让“韩嫣”尽量远离朝堂，不要参与。

刘彻是有苦说不出，他听了卫昭的分析，也觉得自己可能短期内跟祖母掰手腕有点难，但他并不想退缩，而他的下属赵绾、王臧却格外激进，简直要把他这个皇帝架起来了，推着他儒学改革。刘彻觉得有些后悔，但是他不是犹疑的人，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往前走，他也是输不起的。

太皇太后称病，皇帝探望五次，能有一次两次太皇太后愿意见他就不错了，太后在太皇太后面前也被落了面子，只有馆陶大长公主还能每日探望。

王太后入宫多年，虽然不是特别有政治头脑的人，但是对宫廷斗争是融入骨血里的敏锐。在太皇太后再次给她脸色看后，她终于忧心忡忡地叫来了自己宫外唯一的仰仗——弟弟田蚡。

田蚡是王太后之母改嫁后所出，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很难相信这人竟是太后这样美人的弟弟。虽然姐姐是皇后，太子是外甥，田蚡在先帝去世前还是谨小慎微的，遇事不敢张扬，基本属于查无此人的状态，朝中其他权贵也不怎么拿正眼看他。

越是被歧视的人，越是心里憋着一股火，太子登基后，田蚡终于通过血缘掌握了一定权力，巴结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不收敛，反而放肆。近日来，刘氏宗族出了名的美人刘陵也主动投怀送抱，让田蚡更加飘飘然。两人心里还是互相看不上的，一个觉得对方出身低微，面目丑陋，另一个觉得对方人尽可夫，让人不齿。但在一起亲密事做久了，总还有一些互相影响，作为皇帝的亲舅舅，田蚡居然也有一些动摇——皇帝无子，帝后不和。

太后屏退左右，有些忧心地问弟弟：“我在后宫，太皇太后并不很愿让我插手朝政，我每日也是如履薄冰，如今朝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田蚡低声道：“阿姐，情况很不好啊。陛下执意要用赵绾、王臧，朝中反对声音很大啊。”

王太后更加焦虑：“情况这般不好吗？我怎么听说，你也参与其中啊？”

田蚡故作担忧：“不是我想参与，是我不得不参与啊。我也没读过什么书，姐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懂什么儒学、黄老的，在我看来都是胡说八道，只是，我可是陛下的亲舅舅，不帮着他一点，还能有谁帮他呢？这朝里这些人，那个什么窦婴的，首鼠两端，根本不是真心帮助彻儿的。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想欺负彻儿，他还这么小，我不为他着想又能怎么办呢？”

王太后很是感动：“唉，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那个什么窦婴的，净在中间添乱，蛊惑陛下。”

田蚡又道：“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窦家有太皇太后撑腰，朝中根基深厚，除了陛下……还有梁王刘买，太皇太后有多偏心您也不是不知道，居然能做出让先帝立弟弟为太子的要求，虽然梁王死了，但是他们家也没死绝……说不定，太皇太后就想趁机……”

王太后一惊，然后焦虑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田蚡假装思考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我觉得我们应该拉着陛下退一步了，毕竟那位……”田蚡示意了下窦太皇太后居住的长信宫方向，冷笑道，“还有几年好活？”

王太后一想，也觉得有点解气，但是又为难：“彻儿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劝过他几次，他都不愿意跟我多说，我可劝不动他啊。要是没有你，我在宫外就是瞎子啊。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劝劝他？”

“您是他亲母，他最亲近的人，您的话他都不愿意听的话，又怎么会听我的呢？”田蚡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我们只能先斩后奏了……就怕皇上跟我们离心……”

王太后焦急地问：“怎么先斩后奏啊。”

田蚡缓缓分析道：“其实我看，什么儒术，什么黄老之术，都没什么关系，根本不值得为这种小事跟太皇太后对上。太皇太后现在称病，我看她是在等一个机会。她虽然占着一个孝字的大义，但归根到底，天下的权力都在皇帝手上，皇上真的跟她对上，也不一定谁会赢。故而太皇太后称病，估计是为了一箭三雕。其一是给皇帝施压，用孝来逼迫皇帝；”，他停顿了下，回忆了刘陵昨夜跟他透露从皇后那里打探的消息，“其二是搜罗证据，听说太皇太后已经安排窦太主（馆陶大长公主）派人收集赵绾、王臧违法的证据，待时机一到，便抄家灭族。”

王太后一惊，声音都有些变了：“这，这两位是太子太傅啊，是先帝留给陛下的，会违法吗？”

田蚡冷笑：“违法的事情可大可小，可以是自己做的，也可以是自己家人做的，这万事万物又如此有关联，好的坏的都说不清，违法与否又有谁说的清呢？更何况，朝堂之上，有谁是干净的？”

太后忧虑道：“那该如何是好？”

“弃卒保帅吧，赵绾、王臧如果真是大汉的重臣，想来是不介意为陛下去死的。”

王太后一惊，然后狠下心来：“要怎么做？”

“这就说道太皇太后称病的第三个目的了，她在等。她还没死，想趁机观察朝堂之上，到底谁是向着她的，谁又是真心帮皇上的。”田蚡阴冷道，“这也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他诚恳地看着王太后，“弟弟在宫外，也不会被如何，最多是受冷遇，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只是听说，最近阿姐在宫里被太皇太后弄得十分没脸，弟弟心里替姐姐难过啊。”

王皇后心酸道：“儿姁去后，也就你能想着我，彻儿也从来想不到这些。”

田蚡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不能看姐姐受苦。太皇太后不就是看谁真心向着她嘛，我如果支持太皇太后，想来看在我知趣的份上，她会善待姐姐，我也就别无所求了……”迎着王太后感动的目光，田蚡又似有忧虑，“只怕彻儿不能理解，和我们离心啊。”

王太后冷静道：“没关系，彻儿那里，我去解决，你是他亲舅舅，他总会明白，我们都是为了他好。”随后又看向田蚡，状若不经意，“窦太主收集证据的事闹得这么沸沸扬扬么，你怎么知道？”

田蚡也装作无意道：“还不是皇后到处说。当真是可恶，陛下是她亲夫，她尊贵的地位是陛下给的，她不向着陛下，反而整日给陛下添堵，仗着太皇太后横行霸道。明明是个不能生的，还如此……”

太后握着桌沿的手一顿，打断了田蚡的话：“无妨，娶她也不过是为了稳住太皇太后她们罢了，我大汉的废后还少么？多她陈氏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田蚡放下心来，又听太后问道：“皇上成日里总出宫，不知道在宫外忙什么呢？听说总跟那个韩嫣一起，你说，会不会是他们有什么牵扯了吧？他还没有儿子，天天和男人混在一起，我真怕被带坏了。”

田蚡回忆了下，笑着说：“之前大公主封地上发现了个神鼎，公主派人送到长安来，不知道阿姐还记不记得？送鼎的是个美人，还被封了长平侯的，这些日子，陛下总往那个美人那里，”他神神秘秘地凑过去，“自己去的，没带韩嫣呢。”

太后面露喜色：“这就好，这就好。只是，如果怀孕了……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啊。”

田蚡有点无语：“如果怀孕了，证明是皇后的问题，不是陛下的问题，阿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太后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正是。”

五日后朝堂之上，官场新贵、受太皇太后和太后青睐的原梁王手下韩安国检举赵绾、王臧在吴楚七国之乱时首鼠两端，误导先帝，致使周亚夫未能及时救援梁国，梁国损失惨重。

朝野震惊。

这件事其实很难说清楚，或者说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只是不好说清楚。

当年，七国叛乱，吴楚联军东进，行至梁国，遭到景帝之弟梁王刘武的顽强抵抗，吴楚联军并力攻城，梁王刘武向朝廷告急，皇帝并没有即使给出救援，反而令周亚夫绕道进军，梁国损失惨重。

关于皇帝没有直接救援之事，明面上的解释是当时周亚夫进言，认为吴楚联军势大，正面决战难以取胜，献策用梁王军队拖住吴、楚主力，寻找时机切断对方补给，然后伺机击溃叛军。梁国吃了大亏，梁王最终也没放过周亚夫，在先帝面前挑拨，最终先帝废除了周亚夫丞相之位。

然而，朝中大臣基本持有另一种观点——先帝只是借机削弱梁王的力量罢了。当初窦太后趁着先帝醉酒，要求先帝立梁王为太子，先帝顾忌梁国实力，又想让梁国在平叛中出力，态度暧昧，七王之乱中，趁机削弱梁王势力罢了。

周亚夫不过是另一个晁错，为先帝背锅罢了。

多年之后，又扯出七国之乱的事，凭借韩安国一张嘴和几个证人莫须有的证词，实在难以证明什么，但古代并不讲究疑罪从无，只凭统治者一念罢了。朝堂中被皇帝打压的势力太多，大家都站在太皇太后一边，如果皇帝真的想保住赵绾、王臧，只能深究这件事，继续调查。

但是皇帝有可能继续调查吗？他不敢。先帝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毕竟是说过要立梁王为太子的，消耗梁国这件事明眼人都知道是先帝的意思，所以没人敢深究，身为人子，也不好把先帝的事情翻出来查探。

皇帝恼怒，看着满朝要求他将赵绾、王臧下狱的大臣，心里暗恨，但看到舅舅田蚡都加入到请愿的队伍，觉得受到了背叛。

随即他想到，韩安国确实因梁王关系受到祖母和姑姑的重视，但这次举荐却是自己舅舅举荐的，这次受谁指使还真不好说。

赵绾、王臧两人性格刚烈，脱帽请罪，愿意接受调查。皇帝无奈，只得将两人下狱。

皇帝心气不顺，下了朝，便叫上韩嫣，带着建章卫出去狩猎，发泄心中的郁气。

建章卫操练时间比较固定，郑青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到了往常回家的时候，上面突然通知，今日陛下要来视察，带着大家狩猎。

郑青有点无奈，往常他都会准时回家和姐姐吃饭，今日怕是回不去了。平时在建章卫训练又不方便带着侍从，眼下居然没有人可以帮忙通知姐姐自己要晚归。虽然心里有些担忧，但今日随陛下一同出游，还是让郑青很是兴奋。

皇帝是国家最高统治者，建章卫之所以地位尊贵，也是因为完全隶属皇帝，这让郑青对皇帝也充满了憧憬。虽然晚上狩猎不是个好选择，但是既然陛下有吩咐，他还是随众人快速用饭后，整齐列队，准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