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变故要从一周前说起，因为在那之前，郝佳佳还是个情绪稳定的社恐。

她的马斯洛需求层次论被分公司的贺总PUA到只有宝塔尖的自我实现一项，其他统统不重要！

一周前的周一，郝佳佳6点不到就已经到公司了，她一贯来得早，习惯在所有员工到达前将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尤其是今天，因为贺总在上周若有若无的暗示，新的一周会有一个新的部门经理，这个空缺的位置，吊在那里有一年之久了。

“佳佳啊，你来的早又走的晚，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嘛，你勤奋的很，又一颗心都系在公司身上，我们大领导上次总部团建都夸你了--海氏外贸幸甚有你！我觉得你要起飞的嘛！再勤奋点！效率再高点！！让我们所有人看到你的闪光点！”

为了让闪光点来得更璀璨点，以往7点到公司的郝佳佳，周一6点就到了。

公司7点才开始供电，来早了，空调和电灯都没有，因为是冬天，没开灯的办公区黑黑又冷飕飕的，算得上伸手不见五指。

摸着黑，她麻利的脱掉外套，开始打扫办公区，整理开会时要用的样品，从淡色到深色，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上次将蓝色和淡蓝色放反了方向，被贺总骂了一个下午：细节细节，细节成就大事。郝佳佳，我对你严格要求，是因为我对你期望高。

哪怕被骂，她也觉得是值得的，说明她在公司是有价值的，但是她丝毫没有想到，这些事，早就不应该是她在做了。

洗茶杯泡茶，将贺总桌上杂乱的文件分类放好，还有一些琐碎的事情，公司不是没有请保洁阿姨，也不是没有助理，但是贺总特别喜欢让郝佳佳亲力亲为，美其名曰：赋予工作能力较弱的职工多些自我实现的价值感。

后进的职工，包括实习生，老贺都没敢这么用的，主要是他PUA技术没那么强，只能对怂蛋郝佳佳有效。长年累月一套PUA组合都不带变，细数郝佳佳能力平庸，沟通技术低下，但是通常一顿输出以后，又会给几颗枣甜甜她，比如你不强但是勤能补拙呀，又比如虽然你结巴但是你真诚呀，最后肯定总结在公司未来的中层领导少不了她。

其实郝佳佳工作能力不弱的，她英语口语很不错，能写能说，跟国内工厂进货出货又准时，会计有会计证，报关有报关证，PPT做的漂亮精致，账单结的清爽。在公司四年了，从最初分部只有3人到现在十几人，分部的发展其实很大程度有郝佳佳的功劳。

她也不是口吃，只是有些社恐，人多的时候说话结结巴巴，开会的时候畏手畏脚，脸上常年都挂着讨好别人的笑容，别人还没有来得及PUA她，她已经开始自我检讨自我PUA。

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准备好，已经7点一刻了，电来了，同事也要陆续来了。

赵姐是第一个来的，一推开门就闻到了栀子花味，鼻子嗅了两下，十分不乐意：“啊，怎么回事啊，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栀子花味儿。”她又跺了两下脚，郝佳佳拖完的地板上，便印出两个黑脚印，那是公司楼下在重修花坛，她路过时不免踩到了黑泥，她立刻条件反射的抬头看向郝佳佳，示意地又脏了。

郝佳佳一愣，立刻习惯性道歉：“啊啊啊，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一边赶忙将橘子花味的香薰给撤了下来一边拿起拖把把灰拖了，她原来以为周一的早晨来点清新的栀子花，大家心情都会好。

赵姐理所当然的嗯了一声，坐了下来，也不会觉得无视郝佳佳辛勤劳动成果而感到内疚，一开始，说了过分的话，或者让老员工郝佳佳做超过工作范围的事情，大家都会不安，但是时间久了，郝佳佳的妥协和退让似乎让一切都变成了理所当然。

一个上午过得都非常漫长，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贺总终于来了，郝佳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又忐忑又不安又期待。

啊！决定她闪光的时刻终于到了，她也不是没有上进心啊，只是，她总是觉得自己不够优秀，没有勇气去争取更上一层。

贺总似乎还带着人，爽朗的笑声隔着部门的门都能听见。

“小艾呀，我把你的部门给你介绍一下，这个部门在整个W省都是效益最好的嘛，总部经常夸的，你加入进来，简直就是锦上添花嘛！”

呼啦，门一推，刺眼的光从外面照进来，贺总和那位来人逆着光，像两块巨大的阴影投射到了郝佳佳的心里。

她又不傻，刚刚贺总的话，让她此刻觉得，她的光要被他们两个遮完了。

“各位，先停停，让我为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艾米，艾经理，总部派来的部门经理！”贺总满脸堆笑的将位置让给艾米，带头鼓起了掌。

同事们都楞住了，迟疑的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郝佳佳。

哎？只要是超过一年的老职工都知道，贺总用这个职位吊着郝佳佳多久了。

郝佳佳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带头伸出手啪啪的鼓了起来。

部门的同事们跟在后面淅淅沥沥的跟着鼓起了掌，脸上都露出同情的表情，艾米带着骄傲的笑容朝着郝佳佳看来，这一眼让她表情有一瞬的失态，她突然眼睛瞪大，就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样，呼吸都停滞了，她盯着郝佳佳面无血色的看了好一会人，露出个勉强的笑容：“粉色西服挺好看！”

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你不适合，有点村！”

十足的恶意铺天盖地。

很熟悉的感觉，像是有什么死去的记忆在攻击自己一般，但是下一刻又消失了。

郝佳佳吓得抓起两边的长发将自己的脸就盖住了：“对不起，我中午就回家换。”

同事都在叹气，资历是整个部门最久的，甚至算得上是分公司元老；做事是整个部门最多的，可以说是公司的全能选手，不但升迁没份儿，遭到恶意人身攻击也只会道歉，这人没救了。

很奇怪，艾米的表情像是非常不解，沉默着看着她半晌，转身就跟着贺总进了办公室，艾米开始频繁的看她，一个早晨眼睛紧紧盯着她，又开始不停的打电话，似乎在一个一个的在通知什么消息，到中午的时候，艾米的神色已经松弛下来，她敲着桌子让郝佳佳进来。

“郝佳佳，你是W市人？”

郝佳佳结结巴巴：“不不是，我N市的，跟贺总一个地方。”

艾米有些意外，挑了挑眉：“你长得像我一个朋友，不过她不像你这样，唔，认生，她要比你自信太多了，哎，现在仔细一看，你长得没她精致，好像也没有那么像了。”

郝佳佳哦了一声，把头垂下了，她用厚厚的刘海长长的头发遮挡自己，似乎这样才有安全感，她万般后悔今天为了更闪光点，舍弃了低调和温度，穿了一件以往从不穿的粉色系，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从来只穿黑灰二色，低调安全，哎，大意了！今天冒进了！

“算了，你出去吧，晦气！”艾米有些不开心的样子。

郝佳佳唯唯诺诺的走了出去，她心里很难过，走到了贺总的办公室面前，手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来，贺总却从里面把门打开了。

“佳佳啊，我知道你要来，进来聊聊吧！”贺总似乎不奇怪郝佳佳来找自己。

郝佳佳结结巴巴：“贺总，你说，周一会让大家看到闪光的我！”

贺总理所当然的点头：“你今天不闪光么，我把挪威的单子都给你做了，你是不是充实又快乐！你还可以更快乐嘛，喏，跟下这单，有点问题，你加个班把它搞定了，你会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的，你会感觉到更快乐，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马斯洛需求层次论么？你会GET到金字塔的宝塔尖。”

像是有什么从胸口的秽土里喷涌而出，一股陌生又久违的情绪席卷而来。

郝佳佳热血砰一下涌了上来，气得一抬头，啪一下把贺总手里的文件夹拍飞了。

厚重的刘海被她焦躁的撸了上去，露出一双燃烧着怒火斗志的双眼，这是以往郝佳佳不曾有过的眼神，而后她又一拳锤在了贺总办公桌上，把贺总办公桌的茶杯都给震得跳三跳。

“我不要宝塔尖，我一个在温饱边缘徘徊的人要什么宝塔尖！神托马的加不加工资的班，让自己快乐满足！你有病还是我有病，让你觉得我是个圣母！你OOXXX快乐个der!”她甚至爆粗口！

贺总惊呆了，他认识郝佳佳四年了，从来没有看过郝佳佳骂过一句脏话，也没有看过郝佳佳这么勇过。

然而下一刻，郝佳佳的动作突然一顿，她像是鬼上身一样打了个哆嗦，一塌肩膀，一垂头，刘海和长发重新盖了下来，而后刚刚挺直的腰板又佝偻了，态度卑微语气谦和带着颤抖哭声：“贺贺总，对不起，我，我错了！我我我想请假，请一天假，哦，不不不请三天假！”

老贺突然就内疚了，看把老实人用的！心态都逼崩塌了！

其实他也是推荐了郝佳佳的，但是总部驳回了，理由是郝佳佳不够自信，仪态也不落落大方，不能够对班底造成积极向上的引导，可以实干，但是不可以做领导，简而言之，她不适合也不能够胜任部门经理这个职务。

而且艾米是有点背景的，之所以能够空降来做部门经理，也是走了关系的。

他也知道，眼前的事情无可挽回，能够弥补郝佳佳的或许只能是让她回去缓几天吧。

用升职加薪吊了她一年多了，既没有升职也没有加薪，每天还像老黄牛一样奴役他，连他这样的冷血市侩的上司，都有点觉得过意不去了。况且他观察郝佳佳，今天的精神状态有点点不稳定。

于是他放柔了声音：“好呀，我批你五天假嘛，好好休息休息，你已经快7个月没有休假了，好好休息休息嘛，公司又不是魔鬼，要连轴压榨职工，去吧，不过记得周末回来，总部大领导要莅临指导，你知道的嘛，你是公司闪亮的光嘛，没你不行！”

似乎被鼓励了，又似乎在说废话，郝佳佳颓得这次连贺总的枣都懒得接，一听说批了四天的假，扭头就走。

她连部门就懒得回，包也懒得拿，就这么拿着手机，发丝垂荡，像个幽灵一样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