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喧嚣了一天的渭水河畔，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看热闹的长安周边百姓与那些权贵子弟，陆陆续续离开，一路热烈谈论着今日的见闻。

无论是开场的杀伐琴音，或是娉婷袅娜的四七秀姑娘，亦或是上场的哪个少侠银样镴枪头，哪个汉子使得一手好锤子，哪个女侠风姿绰约等等，不一而足。

风餐露宿惯了的武林人士，并没有多矫情，自然而然的开始扎堆，围坐篝火旁，一边就着酒水啃干粮，一边谈论各地见闻，或交流武艺心得。

看台上那些大派子弟，此刻并无丝毫出身名门的自矜，或汇入人群，与今日切磋颇为出彩的武者结交，或与同出各大派的子弟走动，这也是一个拓展人际关系的好时机。

江湖嘛，本就是你捧我一句，我抬你一手，自此两人关系莫逆，瓜葛相连，日后行走江湖，碰到只闻其名的人物，互相一攀谈，再掰扯掰扯，你认识那谁谁谁吗？认识？那就好办了，那可是我过命的兄弟。

你看，这一刻，哪怕先前有点不愉快，不也能杯酒释恩怨了？

在不触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与武林人士相处，还是很愉快的，尤其是双方身上，带有几把刷子的时候，那就更愉快了。

牛大春就自觉很有几把刷子，与莫雨相处的就很愉快。

对普通人来说，仅仅恶人谷这三个字，都能令人胆寒，更别提凶名远扬的十大恶人了。

对无知无畏的牛大春来说，这世上就没有仅凭借名字，就能吓退他的地方，哪怕酆都城也不行。

由于那套生成罡气的呼吸法，已被这厮当成了被动技能，无时无刻不在循环着那特殊节奏，也就是说，这厮哪怕是在睡梦中都在练功，都在变强。

如此牛批的变强方式，副作用当然也有，那就是饿得太快，毕竟还是要给能量守恒定律一个面子。

一天吃八顿都算个啥？坚果、肉干、干饼……这厮嘴里就没停过。

带出来的那几两碎银子，早就因此花光了，没饭吃咋办？

勇敢牛牛，当然不怕困难！

这厮舔着个脸，自来熟的跟着冷漠小哥混了一顿烧鸡、酒水……

一个小时后，看着仍在胡吃海塞的牛大春，莫雨生人勿近的脸上更添冰寒，显然，被当成冤大头的感觉，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

第二日。

天公作美，竟是一个无风也无雪的艳阳天。

随便找了个地儿躺了一宿的牛大春，被暖阳晒得很是舒服，却为远方的越来越大喧嚣吵醒。

大会比武，再次开始了。

这厮发须乱成鸡窝状，揉着眼屎，打着哈欠爬起来，随手扔掉脖颈间刺挠的草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莫雨。

衣着整洁，好似用熨斗烫过一般，头发纤尘不染，依然乌黑柔顺，似刚做过焗油一般。

同样是睡的草地，差别咋这么大呢？这小家伙是如何随时随地保持形象的？

牛大春挠挠头皮，顺手用一根草绳扎了个高马尾，可惜，发丝又粗又硬，飘逸不起来，搞得像一根冲天辫。

“这么早就开片，这群人有够活泼的。”

牛大春走到莫雨身边，看着远处场中正在比武的一男一女，随口来了一句。

莫雨好似没听见一般，目光定定的看着看台方向。

牛大春有些好奇，好似昨日这小哥就一副神情不属的姿态，除了聊天就看着那边发怔，发情了？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了些德高望重的正道高人，就剩他们的门下少男少女子弟。

有八卦！

仔细一瞧，倒是很有几个姿色不俗的女子啊，有纯阳一身禁欲打扮的道姑，有不施粉黛洒脱的丐妹，也有惹人怜爱的秀坊姑娘。

少年慕艾，正邪之间的爱情哦，那不比所谓门户之见更难搞？有意思了。

“看上了哪个姑娘？说说看，洒家去帮你抢过来，亏你恶人谷出身，怎滴这般不爽利。”

牛大春完全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开始拱火。

莫雨闻言，片刻后摇摇头：“不是姑娘。”

“呃……”

乐子牛不动声色的捂着腚退后两步，看着浑身散发着寒气的莫雨，神色复杂。

不是姑娘，那就哪位眉清目秀的少侠了？总不能是那几个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吧？

都说不少古人有龙阳之好，但那似乎都是指有权有势的贵胄，或是风流的才子书生，现在连混江湖的苦哈哈，都玩的这么花吗？

果然，一入江湖岁月催啊！

不仅仅是摧残年华性命，就连菊花也要遭受戕害？

太特么吓人了，洒家要不还是回牛头山隐世隔绝算了。

或许是身后的长吁短叹，将莫雨唤回了神，转头看着一脸惊魂未定的牛大春，先是疑惑，而后怒从心生。

“你这黑厮，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莫雨岂是那种断袖之人，莫非你也想试试我这双手，利不利乎？”

语气冰寒，直接扯回了牛大春，那已经飘到万里外东瀛的混乱思绪。

“那就好，那就好，”牛大春心中大石落地，江湖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江湖，没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不然整个画风都变了，要被404的。

继而又不放心的来了一句：“要不你还是发个誓吧，洒家读书少，你别骗我。”

“……”

莫雨无语叹气摇头，解释道：“我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幼年好友，当年稻香村一别，不曾想他已成了正道名声鹊起的少侠，故此感慨罢了。”

“哦？还是个光屁股撒尿和泥的幼年兄弟，却是哪个？”

莫雨指了指看台：“那身负巨剑的蓝衣少年便是。”

牛大春定睛望去，似乎是昨日路人甲所提的浩气盟下一代领军人物。

“那好像是浩气盟中人啊，他叫穆……穆啥来着？”

“穆玄英！”

“啊对对付，”牛大春点头：“啧啧啧……一个恶人谷新秀，一个浩气盟英才，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有趣，有趣啊！”

莫雨不理会牛大春的幸灾乐祸，自顾自的出神。

牛大春在边上乐了半天，见他也不搭话，很是无趣，只得自找乐子，打发无聊的垃圾时间。

毕竟台上那俩少侠，花里胡哨的比划了半天，累的气喘吁吁，却连一丝血也未见，底下围观的江湖人倒是沉醉其中，不时击掌高呼应对巧妙，惹得不明所以的百姓，跟着大声喝彩。

出手招式喊得震天响，俩人出招你攻我挡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很有打假赛的嫌疑，这是比武吧？不可能没人看出来吧？还是洒家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干啥？

当初追杀自己的那些江湖人，可不是这么干的，那都是招招直奔要害而来，什么抹喉插阴，无所不用其极，咋在这场合，都开始讲究颜面了？

果然，这个世界太复杂了，还是拳拳到肉的纯爷们之间的战斗，更适合洒家这种猛男。

“话说，莫雨啊，跟你打听个事儿，这些大派出身的家伙，为何出招前，都要把招式名称喊出来，不觉羞耻吗？”

“羞耻？”

莫雨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这有何羞耻可言？这是自信。”

“自信？”

“传承带来的自信！”

“细说。”

莫雨估计也习惯了这厮偶尔的无知，解释道：

“无论正邪，有名有姓的大派，各有传承，或百年、或千年，这么长时间，多少代人千出百炼总结而出的招式，纵是你明知底细，又如何？挡不住的，还是挡不住！这是经过时间沉淀，门人日结月累养出来的自信。”

“他们就不怕被人研究出破绽，继而被一击必杀？”

笑傲江湖中，不是就有魔教长老在山洞中，琢磨出五岳剑派剑法的破绽，被主角得了，从而大杀四方的？

“笑话！”

莫雨冷笑一声：“能传承至今的门派，哪个不是经历过血火洗礼，千百战而余生，纵是立派不久而屹立江湖的宗门，立派之人也必是绝顶的天纵之才，如那纯阳宫的吕洞宾吕仙人，其所传下的武功，岂是几个小小的破绽就能覆灭的。再说了，你当真以为那是破绽，而不是陷阱？”

“有道理哦，那有没有因此被灭门而绝了传承的？”

“当然有，不胜枚举。”

牛大春看着莫雨淡定的表情，顿时震惊了，你刚才说的，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吧？

说好的久历杀伐呢？说好的陷阱呢？既有被灭门的前车之鉴，那他们哪儿来的自信，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大唐立国上百年，创下了如今这万国来邦的气势，你看，那些百姓尚且如此，我辈武者岂能因此畏畏缩缩？喊个招式而已？更有广撒本门图籍于江湖，任人挑战的存在。若没有这份骄傲，如何立足武林顶尖？”

“头是真铁啊！”

牛大春感叹不已，唐人的骄傲，于此展露无遗，可能他以前混迹的都是边角旮旯，感受不深，此次入关中，沿途所见所闻，无论是百姓、书生、商贩，还是武者，整体由内而外的气质，已经全然不同了。

一个字：精气神的全然提升！

也只有强盛的大国，才能造就如此的自信与豪情。

可惜，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份骄傲与豪气，已是顶峰上的绝唱了。

接下来，不绝的战乱，将会把身为唐人的骄傲，碾落泥尘，只余后来人，望着那字里行间的事迹，追忆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