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县地处河北道北部，开朝以来曾遇过几次突厥入寇，所以县城虽不大，城墙倒垒了有两丈高。平常时分都在日暮之时才关闭城门，但自二月以来痘疫爆发，除非有物资进城，其他时间都不得开门。

此刻，几个守门吏正在城门楼上抱怨因封城没了油水，却听到城外隐隐传来一队马蹄翻滚之声。

有人伸头望去，只见一辆黄色马车带着一队骑士正朝东门而来。马车上挂着一幡旗，还有一骑士也打着一面大旗，直到近处才见旗面上分别写着“钦命河北平疫副使”和“金吾”。

虽然这队人马数量不多，但规格高，那黄色马车可不是寻常宗亲可用。

守门令立刻派人骑马去县衙禀报，其他人也收了懈怠，严阵以待。

待这行车马来到城门楼下，领头的骑士举起文书，向上叫道:“金吾卫护送河北平疫使至此，速速开门迎接！”

这行人正是陈枫带过来的接种队。

很快，城门吱呀半开，守门令出门拜道:“还求天使恕罪，城内疫情肆虐，府尊、县尊下令各自封城，就是物资来了，也只是送到门前，由小的们拉进去。小人已着人去县衙禀报，为了安全起见，还请天使休息片刻。”

崔诚正要发怒，便被马车里的陈枫拦了下来:“不必为难他。”

城门吏见马车里的人没有为难自己，却也没有表态，其不敢起身，只好继续趴在地上，暗自叫苦:大老爷，你可得快点来，人家马车上还雕着龙！我可招架不住。

…………

县衙里一个官员正愁眉不展。这人叫戴文乐，是定州安平县令。

自从州县爆发痘疫，至今已有两月，光是本县死者就有数千，好多人就烂在家里。而朝廷救济却指望不上，到目前为止，只在昨日从府衙转来了一纸文书，说是神皇为天下百姓以身试毒，要三州开展接种避痘神液，还要百姓嚼柳树皮退烧止痛，还说不日便有接种队到达河北三州。

简直是莫名奇妙。避痘神液是什么？接种又是什么？前所未闻。只有饥荒时，老百姓饿急了才啃树皮。这简直就是反向的“何不食肉糜”！朝廷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戴文乐正郁闷着，突然听到属下来报:“戴县尊，有天使自神都来！”

戴文乐一听，这是接种队来了？怎么不是先到州里，竟跑到我这小县城来了。忙迎出去，牵起一匹马便一跃而上，同时问道:“哪个门？”

“东门，东门。”

可不敢让天使久等，朝廷来人办差一旦不顺，就会推诿过错。往哪里推？自然是地方了！

戴文乐顾不上摆出仪仗，策马扬鞭径直向东门奔去。

一炷香过去，便来到东门前，其见城门半开，东门的守门令正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由担心是不是他慢怠了天使，才吃了发落。

其跳下马，边跑边向躲在门后神情不安的的一众小吏叫道:“快快开门。”

待跑出门，来到守门令的前面伏地拜道:“安平令戴文乐迎驾来迟，还望天使恕罪。”

直到这时，陈枫才拨起布帘下了马车，其余众人也跟着跳下马来。

“我们也是不告而来，恕你无罪！”

这天使听着好说话。戴文乐心下一宽，起身后却见这个天使竟然是个少年，不由惊奇，又看其衣着平民服饰，可其身后的黄色马车上居然雕着五爪龙，更加纳闷: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皇家马车就拉了一个布衣？朝廷到底想干什么！

陈枫见其面露疑惑，也不理会，只是笑向崔诚:“崔将军，咱们进城？”

崔诚伸手笑道:“陈大人，先请！”

到底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染上了痘疫可是好玩的？你们出了事自是活该，可别牵累了我！戴文乐面露苦色:“城里痘疫横行，两位大人冒然涉险，下官担心万一……”

陈枫与崔诚相视一笑，只回道:“你们视痘疫可怕如虎，本官却视若无睹！本官在长安平疫已快两月，一直在平疫一线，就连病尸也碰过！倒不是本官不怕死，皆应本官接种了避痘神液，可永久避疫。”

说着，陈枫露出左臂疤痕。

崔诚见状，也吩咐道:“金吾卫！解袖露疤！”

余下三十名金吾卫纷纷展示臂上接种之疤。

“这是……？”戴文乐问道。

“这便是接种留下的小伤疤，可永久避痘！”

“真有效？”

只见陈枫翻了翻白眼:“废话，朝廷还没通告你们神皇接种了避痘神液，为天下百姓以身试毒？”

戴文乐犹犹豫豫回道:“这倒是有，就是有点……”

“不可思议是吧！”陈枫哈哈大笑:“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你先去找几具病尸，本官自然能证明给你看！”

这是要作死么？戴文乐有心试探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又装作关切地道:“这倒不必了吧，万一……”

陈枫冷哼一声，笑道:“你也不必激我，我不仅要证明给你看。”又指向金吾卫:“还要证明给他们看。他们虽然接种了，但也是半信半疑！”

只见陈枫一变色，沉声道:“金吾卫众将 ！”

“在！”

“数日之前，咱们船经贝州时，遇人闹事，堂堂金吾卫竟被一帮子乌合之众欺负，你们本想大动干戈好泄火气，却被我拦了下来。诸位是不是都觉得本官胆小怕事，贪生怕死！？”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可没说。众人心里只嘀咕: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见众人沉默不敢回答，陈枫又向崔诚道:“崔诚！他们不敢说，你也不敢说么？”

干嘛逼我表态？你要我怎么说？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说真话，损你面子，说假话，又损我面子。崔诚转起心思，便编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话:“大人一心平疫，为了顾全大局，才忍辱负重。”

“哼，你不说实话！本官怕死，比你们怕死。说句不中听的，本官的命，比你们都要金贵，本官将来的洪福，比你们几家几代加起来都要大！神皇陛下御赐本官皇家马车就是明证！我才十七，还有无数的圣眷洪福等着我，所以本官比你们更加惜命！

但本官已接种避痘神液，可完全不染痘疫，今日便证明给尔等看！”

“戴大人，请指路吧，哪家有病尸，我亲自给你搬出来！”

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开赴到一染疫之家前，任由陈枫独自踹门进去。其他人都远远躲在远处。

不一会儿又见陈枫一个人灰头土脸地出来。

众人心道:原来是银样蜡枪头，我差点就信了你的邪！

只见陈枫面露怒气:“石强，你再敢偷懒，看我不告你状！快来搭把手，我一人抱不动！”

别啊，向女人告状算什么本事！石强却不敢耽误，忙迎上去向其抱怨道:“脏活、苦活、累活尽想着我！”

待两人从院内抬出一具病尸。好家伙，只见是个肥嘟嘟的两百斤壮汉，怪不得他抱不动！刚抬出门，众人便觉隐隐有臭气飘来。

这还得了？不信也得信了，这家伙真狠！

崔诚皱皱眉，喝道:“金吾卫，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去搭把手！还真能让大人亲自抬尸？”

这下连戴文乐都看傻了眼，乘坐马车的天使和金吾卫就这么不惜命了？他娘的，倒底怎么个接种法？！

只见四个金吾卫忍着恶臭，提起病尸手脚，走在大街上，其他人又不好意思躲开，也只好围了上去。

陈枫见状，跺脚骂道:“一群呆瓜！别人看不见你们干啥，谁知道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的！还不快去拆一家门板下来，抬着走！”

众人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

也不知哪家倒霉蛋，本老老实实躲在家中，却见一群恶兵冲上门，不由分说地便拆了院门板，真是没地说理去。

陈枫又叫道:“金吾卫上门收病尸啦！”

崔诚一听，也反应过来，一起叫道:“金吾卫上门收病尸啦！”

再后来，戴文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锣，铛铛铛，便走便敲，竟领着抬尸的金吾卫游起街来。

“金吾卫上门收病尸啦！”

就这样，从傍晚一直忙到下半夜，金吾卫总共搬了近七十多具病尸，闹得满城皆知。都晓得朝廷派了金吾卫过来搬病尸，皆道这些人竟不怕死！

待回到县衙，众人冲洗一番，都换了套新衣，将换下来的衣服堆在一起，一把火全烧了。

随后又为戴文乐为首的安平县大小官员接种。

等一切忙好，天已蒙蒙亮，众人便和衣而眠，稍作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