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随大顺皇帝陛下出征，发现他们口中常说的天下天下，还有天下人，指的却并不是真正的天下。

他们口里的天下是特定圈子里的天下。

可是我想不明白，如果地间劳作的黔首不算天下人中的一员。

那为什么真正天下大乱的前兆，必然是黔首被逼得忍无可忍，选择拿起手中的刀剑，豁出命去为自己搏一个未来呢？”

秦野不着痕迹地给秦藤递酒，眼看死孩子喝点酒就忍不住暴露本性，开始忧国忧民起来。

秦野露出高人运筹帷幄志在必得的微笑：“令你感到疑惑的是什么？”

“天下如果是世家的天下，他们把持着读书认字的渠道，把持着举荐官员的渠道，他们永远都是上层，那底层人，将永无翻身之地。”

“所以，你在为什么感到困惑呢？”

“我发现，他们说是扶持真龙一统天下，可若是他们认为他们所扶持之人，无法为他们带去足够的利益。

那个人便会从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变成乱臣贼子，人人喊打，人人得而诛之。

换言之，所谓逐鹿天下，只是换一个令所有世家满意的人上位而已。

那只鹿，本质上是属于世家的。

每一个参与逐鹿的人，都在依靠世家的力量。”

秦野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荡平现有的一切，重开天地。”

“你知道你会面对什么吗？”0

“千古骂名，暴君昏君屠夫败类……一切不好的词汇，都会被安在我的头上。”

秦藤一口将坛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砸了酒坛，他起身，张开双手，仿佛在环抱整个天下。

“我若成功，从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做得不好，那便换一个皇帝，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我若失败，成王败寇，千古骂名便千古骂名，我甘之如饴。”

秦野也跟着摔酒坛，他本想学秦藤一饮而尽的，闻到酒味才想起来，这不是这个时代的酒，这是他自个捣鼓的蒸馏酒，度数极高。

大崽哪怕是个假小孩，可他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头痛难忍，自然有人悉心照顾。

秦野就不一样了，以原身的所作所为，他要是喝醉了，就等着在地上躺一夜吧。

事后指不定还得挨顿揍，问就是他竟然带小孩宿醉，带坏小孩子。

同人不同命，秦野选择不喝酒，直接摔酒坛。

“好，不愧是吾之麒麟儿，爹爹支持你！你放手去做，爹爹等着当开国帝王的父亲，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太上皇！”

“你也支持我吗？”

秦藤目光炯炯地看着秦野。

秦野豪迈大笑：“高人早就说过，吾儿有大帝之姿，爹爹自然支持你，相信你。”

所谓高人其实是秦满五两银子请来的托这件事，秦藤也是知情的。

他虽然觉得头脑昏沉，但不至于连记忆都变得紊乱，所以，闻言，秦藤露出一言难尽的奇异表情。

最后， 秦藤闷闷移开视线。

算了，被弟弟忽悠成瘸子的老登，呸，老爹，总比上辈子那个愚蠢至极，让人想亲手将之了结的老登要来得强得多。

这么一想，秦藤顿时心胸开阔海阔天阔起来。

就是，怎么这么晕呢？

海阔天空的秦藤倒头就睡。

秦野在旁边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宛如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戛然而止。

崔格若有所思地瞥着倒在地上的外甥，思量一番后，有了决定，这才看向一旁的秦野。

“怎么不笑了？”

秦野：“我生性不爱笑。”

崔格嗤了一声，倒是没和他计较，上前抱起外甥离开。

秦野拍了拍额头，看吧，他就说，他要是也喝酒，和秦藤一样醉倒，秦藤有人抱走照顾，他就只能地板上躺一晚了。

秦野只能抱着大黑，抱了一段，开始埋怨：“你怎么长这么重？”

两条前腿被主人抱在怀里，还得它自个划拉两条后腿走路的大黑一脸懵。

秦藤大概已经忘记自己那晚喝醉之后放下的豪言壮语了。

当然，更大可能是他没忘，但他会和崔格吐露心胸，会和秦满细谈大事，还会告知崔氏他的意向，唯独不会和秦野有任何交谈。

无所谓，我当我的纨绔，争取活到天下一统，秦藤当了雄韬伟略的开国帝王，而他则是活着的太上皇。

到时候看崔格还敢不敢动不动就揍他，他就站在崔格面前，崔格敢动他一下试试？

届时，他必定要对崔格说出我还是喜欢你当年桀骜不驯的模样这句话来。

秦野想得挺美，美得他自个摸着大黑狗摸着摸着就笑出了声。

大黑夹着尾巴嗷呜，当初鸡兄被炖时，主人也是这般模样，莫非，我大黑今日狗命休矣？

大黑狗命当然是保住了的，崔格自从知道秦藤的意向后，沉默之后当即决定支持外甥。

反正崔家之前的确是世家，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崔格也不想肩负光复门楣的重任，正好外甥有志向，那就干脆助外甥一臂之力。

同大顺皇帝御驾亲征一次后，崔格也看明白了，大顺有这样的皇帝，想不亡国都难。

既然大顺注定要亡，那为什么，开启新的繁华盛世之人，不能是他的外甥呢？

朝堂上有人将希望放在太子身上，因为太子不同于大顺皇帝的残暴和反复以及刚愎自用。

太子温良恭谨，时常劝诫大顺皇帝，劝其不要大肆修建奇观，劳民伤财，劝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放弃御驾亲征的念头。

朝臣因此对太子充满希望，崔格却觉得，正是因为太子的劝诫，太子的位置，怕是坐不长了。

果然，休养了一年多的大顺皇帝静极思动，再次决定御驾亲征，这一次，他决定南下。

太子忧心不已，希望能够跟随皇帝一同御驾亲征，至于国事，太子十分大度地放权给了自己的皇弟。

大顺皇帝最终同意让太子和自己同行。

皇帝才刚离京，太子就因为路边被皇帝要求必须夹道相迎，将自家珍贵事物献出的百姓而和皇帝有了冲突。

太子希望皇帝取消这条命令，黔首之家，家中最珍贵的东西，对皇帝而言，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皇帝也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可他就是要下这样的命令。

百姓提前在皇帝出巡的路旁，穿着自家最体面的衣服，高高举起双手，将自己的礼物呈上。

这一跪，有时候便是数天数夜。

刮风下雨也不能离去。

造成这一切的，还是因为皇帝的任性，他走一段路，心情不好了，下令大军停下休息。

或者路上遇到某位大臣献上的礼物，觉得很喜欢，就留下来多待几天。

按照正常性承诺通知沿途百姓的官员左右不了皇帝的意志，只能左右百姓的行为。

至于因此而造成多少妻离子散，死了多少人，这些不是他们会关心的事。

倒是有人将消息告知给了太子。

太子仁厚，出声劝诫，皇帝勃然大怒。

民夫的贱命也敢拿来影响尊贵帝王的兴致，太子是嫌自己的这个位置坐得太稳了吗？

皇帝一怒之下，将太子关进了大牢。

群臣劝诫，然后群臣也被关了进去。

崔格虽然觉得这皇帝根本就是个疯子，但他也不想大顺这个时候轰然倒塌，因为外甥还小，尚未做好准备。

所以，太子还是能保则保的好。

但是，怎么保呢？

秦野本次也在大军之中，崔格把他带上，因为担心秦野将那日秦藤的豪言壮语泄露出去。

按理说，这种诛九族的杀头大罪，傻子才会往外胡咧咧，崔格不该担心才对。

但崔氏来信，言已经将秦家下仆尽数控制，无人会往外说出秦野大声哔哔的吾儿有大帝之姿这则消息。

崔格一看，好家伙，你丫是真敢说啊。

万一家中仆从有人不忿，跑去举报。

按照原来秦家的人脉关系，谁会保秦家啊，秦家一准得家破人亡，家中资产尽数便宜主理官员。

可别大业未成，先被内部的蠢货给送了一血。

那可真是死了都闭不上眼，俗称的死不瞑目。

鉴于此，崔格便将秦野也带上，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比较放心一些。

崔格为了太子的事忧心得嘴上起了几个大泡，上火得厉害。

秦野咦了一声，看他这上火长痘的脸实在有碍观瞻，忍不住出声：“这有什么好愁的。”

“这怎么不愁？我当日差点就站出来一起为太子求情了，好在有人比我更快一步，结果人全被关起来了，那罗素，还是陛下上位之前就鼎力支持他的肱骨老臣呢。”

结果呢？

皇帝还不是一点情面不讲，说关就关。

“裴少平不是也跟随出征了吗？”

裴少平，朝中和另外两位并称窃国三奸的朝臣，官位不说多高，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这三位，对于揣摩帝心这方面，很有一手。

皇帝是癫的，你说为天下苍生计，皇帝听都懒得听，皇帝才是最大的，什么天下苍生，统统都得为皇帝服务。

倒是这三位，一切以皇帝喜好出发，话术也是顺着皇帝的毛捋，把皇帝顺得身心舒坦了，提出什么，皇帝都不带琢磨就一口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