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一晃而过，轩辕明懿的伤好了不少，只剩下右手灵脉还没有复通。

在这三个月里，他每日都会给村子里的娃娃们上课，村民们也很乐意把孩子送到他这里来。

他也渐渐习惯了在村子里的生活。穿着粗布麻衣，吃着青菜糙米，闲暇时教授知识。夏日的夜晚坐在藤椅上乘凉，感受微风拂过带来的凉意。天气好时，还能看见一条长长的星河悬挂在夜空之上。

这样的生活宁静、安逸、又美好。

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恍若隔世，有时轩辕明懿甚至会想，如果自己一开始就是一个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该有多好。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不可能是不知名村子里的一个教书先生，他是轩辕国太子轩辕明懿，他身上还背负着母亲的血海深仇。

他必须回长安。

…………

这是一个如同往常一般宁静的夜晚，齐芳坐在藤椅上纳凉，沈大丫躺在她怀里，用手指在她手心写“齐芳”两个字。

轩辕明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没有像平日一样在齐芳旁边的藤椅上坐下，而是对她说：“芳婶，我要回家了。”

齐芳明显一愣，下意识就答道：“这么快？”

答完她才意识到，轩辕明懿其实已经在村子里待了三个月了。

三个月，麦子都熟了一轮。

“嗯。我这次出来遭遇了一点事情，家里长辈没有我的音讯，肯定是要着急的。我得回去。”轩辕明懿解释得很简单，他并不想让齐芳知道太多。

“这样啊……”齐芳有一瞬间的犹豫，之后又问：“啷个时候走？”

“过几日。”

听到这里，齐芳忽然对着屋内喊了一句：“孩她爹！出来一下。”

沈山很快走了出来。

齐芳将轩辕明懿要走的事情告诉了沈山，沈山听完面露难色，说：“能不能等我们收完麦子？”

“等我们收完了麦子，拿麦子去换点钱回来，给你当路费。城里花销可不便宜，你身上有点钱也是好的。”沈山说得很认真。

“麦子钱不是要给大丫上学堂吗？”

“嗨呀，你这段时间教大丫的东西抵得上学堂学一年了。还给了她那么多书。也别不好意思，就当叔给大丫交学费了。安心收着！”

他知道轩辕明懿身份不凡，但是钱这种东西，倒不一定有随身带着。老朱也跟他说过，说他那天去买肉，拿不出钱来，又找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最后是用一件金器和老朱换的肉。

想到这里，沈山转身走进了屋子，没过多久又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金饰。

“这个是你的东西，我和老朱要回来了。看着可不是什么便宜玩意，你这个混小子，随随便便就给出去。”沈山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往轩辕明懿手里塞。

轩辕明懿反手塞回沈山手里：“沈叔，你留着吧。”

“混小子！听话！路上留着当盘缠也好。”

两人来回拉扯了几次，轩辕明懿没拗过沈山，还是把金饰拿了回来。

沈大丫和齐芳在旁边乐呵呵地看着。

沈山还了东西，又说：“我们明天就开始收麦子，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我来帮你。”轩辕明懿答。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并不会收麦子。

仙灵学院教的东西很多，但是收麦子这一项，还真的没有教过。

皇室的教习老师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怕是连麦子是地里长的还是水里生的都不知道吧！

所以他又补了句：“沈叔明天教教我。”

沈山却是一口回绝：“不用！你们白嫩嫩的娃娃哪懂这些，好好读书识字就行。”

“纸上得来终觉浅。”轩辕明懿以此话做反驳，说完又想起来，沈山听不懂。

他想组织语言来说服沈山，怎料对方一句：“行了行了，什么纸啊浅啊的，早点回去睡觉才是对的事。”

说完，沈山招呼着齐芳抱起沈大丫回了房间。

轩辕明懿也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睡觉。

他这房间原本是个杂物间，不大，现在还堆放着很多杂物，空出来的一部分摆放着他的床，床上一尘不染，床头还放着一本书。

书是启蒙读物，给孩童识字用的。他多年随意看了一眼就扔进储物灵器的角落吃灰，如今为了教村里的娃娃们认字，倒是重新拿了出来。

平日睡前他都会将书拿出来看一遍，选择明天要给娃娃们教的字，今日也不例外。

脱下粗麻外衣，又将草鞋一松，轩辕明懿便上了床，顺手拿起床头的书，身子往旁边一靠。他开始读起书来。

读着读着，轩辕明懿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若是在以前，他还在长安当太子时，看书一定要在干净敞亮的书房，再配上一张书桌，人还得坐得端正，不被旁人挑到错处。

如今倒是随意了很多。

换句话来说，越发没规矩了。

他没忍住勾起了嘴角，嘲笑自己的失礼，却不觉得这个失礼的行为不好，反倒莫名自在。

番外：见苍生（2）

没有人对他过多约束，不用去考虑条条框框，就这么随心而为，也挺好。

…………

轩辕明懿自认为自己起得很早。他起床时沈大丫还躺在床上流着哈喇子呢。

沈山和齐芳却是没了踪影。

轩辕明懿问了隔壁家的婆婆，才知道两人是一大早扛着农具出门去了。婆婆还顺嘴问了一声好，沈山回答她说想早些收完麦子拿去换钱。

是为了给他凑路费，所以沈山夫妇才天一亮就去割麦子吗？

轩辕明懿的一生有很多人为他付出过，他先前心无所感，甚至觉得理所应当。但是在这次，他的心里是一片暖意。

没有钱权牵扯，也没有地位高低，更没有利益纠纷，他们对他好，只是单纯地想对他好。

这世上能有多少人做到这样呢？

告别了邻家婆婆，轩辕明懿回到了沈山家，走进厨房开始忙活。

他听沈大丫提过，农忙时沈山夫妇中午是不回家的，饭都是早上做好了，让沈大丫热热，送到田里去。

轩辕明懿想着自己帮不上农活，起码保障两人能吃上一口饭，于是撸起袖子开始做饭。

这段时日他在村子里学了不少技能，其中有一项就是做饭。比肩长安城里那些大厨肯定是不行的，但要做几顿简单的饭饱腹，绰绰有余。

忙活期间，轩辕明懿又想起了自己刚来几天的时候，主动提出要帮他们做饭。齐芳让他先试试煮面，他照做，却不知道如何把控时间，将面煮了几刻钟才出锅。

那碗面煮烂了，很是难吃，难吃到轩辕明懿宁愿去吃余笙做的胡萝卜炒香菜。

齐芳和沈山却没有责怪他，反倒安慰他，让他下次再努力。之后，不愿意浪费食物的两人将那碗面吃完了。

轩辕明懿没说多余的话，将这份关爱牢牢记在心里。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轩辕明懿做好了午饭，将爱睡懒觉的沈大丫喊起来，说：“我们快些吃完，给你阿爹阿娘送饭去！”

“诶，袁哥哥已经做好饭了嘛！太好啦！”沈大丫开心得蹦蹦跳跳，还是轩辕明懿将她拉到饭桌边，她才安静下来吃饭。

吃完饭，轩辕明懿把给沈山和齐芳的餐食放进专门的篮子里，提着篮子牵着大丫，往田里走去。

…………

轩辕明懿越靠近田边越觉得不对。

按理说麦子还没收完，农人们不会将秸秆焚烧了，怎么现在远远的竟然能闻到一股烟味？

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头升起，他对着沈大丫催促道：“我们快点过去。”

两人一路小跑起来。

再走得近了，轩辕明懿看见的是一片火海。

不知是谁在田间点了一把火，将几十亩麦子点燃，烈火熊熊燃烧着，将农人们几个月的辛苦付之一炬。

轩辕明懿跑得更快了。

沈山和齐芳都在麦田里劳作，现在麦田起了火，他们两人却不见踪迹。

他必须赶快找到他们才行。

沈大丫也很着急，对着麦田就喊：“阿爹，阿娘，你们在哪里？”

两人找了一大圈，最终在一块暂时未被火焰波及的麦田旁找到了两人。

沈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身上脸上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明显是被人打了。齐芳的腿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曲着，看上去像是被人强行掰断了。

一股热血猛然冲上轩辕明懿的头顶，他的愤怒几乎要压制不住，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出现表情：“发生了什么？”

“是城里来的公子哥……”

在齐芳的讲述中，轩辕明懿得知是白塔城里来的贵族公子，因为想看麦田被火点燃是个什么样的状况，所以射出了一支火箭矢，将麦田点了。

因为他想，所以他就做了。根本不考虑自己的行为会不会给他人带来困扰！

那可是农人们辛苦好几个月的成果！

就因为他的一时兴起，付之一炬。

沈山当然不愿意，他上前和那些公子哥理论，谁曾想对方反手将他打了。

他们是修灵者，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强上许多。即使是终日劳作的沈山，对上他们也没有招架之力。

几人当着齐芳的面将沈山暴打了一顿，齐芳能怎么办？她除了上前帮沈山挡住几拳，什么都做不了。

那群人却还不愿意放过他们。

为首的一人当着沈山的面将齐芳的腿掰断，又说：“下次再坏小爷兴致，杀你全家信不信？”

留下这句话和燃烧着的麦田，一群人扬长而去。

轩辕明懿得知了原委，理智已经彻底被情绪盖过。

这三个月他是亲眼见证沈山夫妇在田里忙活，他知道种地有多不容易。

而那群人呢？随随便便就将农人的心血毁了。还将沈山和齐芳打成重伤。

他现在只想去找那群人报仇！

就在这时，沈山醒了过来。

他躺在地上，一睁眼就看见了轩辕明懿，于是招呼着轩辕明懿过去。

轩辕明懿逼着自己静下心来，走到沈山身边。

“对不起你啊……小袁……今年麦子没收成……没办法给你凑路费了……”

沈山磕磕巴巴地说出这句话，一边说一边往外吐着血。

不知为何，轩辕明懿忽然哭了。

他很少在人前哭，即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会憋在心里。

可是这次，他忍不住！

“大丫……以后要好好听你娘的话……”

沈山交代完了该交代的一切，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正当壮年，命本不该绝于此。却被那些没良心的人活活打死。

轩辕明懿一边哭一边攥紧拳头，生生攥出血来。

他必须要为沈山讨回一个公道！

…………

处理完沈山的后事，又给齐芳留下一大笔钱，轩辕明懿来到村子外发射了传信烟花，召集所有自己能召集的部下前过来。

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赶到的人竟然是欧阳帅。

“你小子躲在这里，可让我好找啊！”欧阳帅感慨了两句，就要带他离开。

轩辕明懿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问他：“老师，你有没有白塔城城中贵族世家的资料？”

“有。不过你要这个干什么？”

“前几日，白塔城有人跑到这里来，烧了一大片麦子，还打死了人。我要给无辜枉死的人讨个公道。”轩辕明懿说得非常认真，眼里是久久压抑不下去的愤怒。

欧阳帅听见这句话反倒是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在他的印象中，轩辕明懿一直小心谨慎瞻前顾后，断不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

看来这三个月他有不一样的经历呀。

“我就是从白塔城来的。前几日，白塔城城主的大儿子带着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出城游山玩水。还就是往这个方向来的。我想，他们就是你要找的人。”

得知是白塔城城主之子所为，轩辕明懿没有一点犹豫，就要往白塔城去。

有些意外的是，欧阳帅拦下了他。

“对方是城主之子，你真要为了几个平民百姓去得罪他？”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轩辕明懿只回答了这八个字。

他要杀人者偿命！

欧阳帅知道答案，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真要动手？我提醒你一句，白塔城城主夫人，姓轩辕，是个郡主。”

“那又如何？”

“轩辕明懿，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走每一步都慎之又慎，不会让任何人难办。现在，竟然要为了几个平民百姓，主动去得罪当权者？没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反倒变得鲁莽冲动喊打喊杀。还真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欧阳帅说到这里，轩辕明懿不会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劝阻。

换做从前，他会巧妙地找个台阶下，不让任何人为难，但是这次，不行！

沈山夫妇对他很好，甚至到死都在想着给他凑路费！

他不能让沈山就这么枉死！

“欧阳帅，你什么意思？”连老师都不想再唤，轩辕明懿直呼其名：“你是要我当一切没有发生，放过作恶的人？我如果这样做，被他们打死的沈山怎么办？辛苦劳作却颗粒无收的农人怎么办？年纪轻轻就没了父亲的沈大丫怎么办？啊！你说啊！我就想为他们讨个公道！为什么不可以？！”

他声嘶力竭地质问欧阳帅，将这段时间压抑着的所有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欧阳帅看着他这副模样，有些无奈，但也只是回答：“百姓们早就习惯了这样，不是吗？”

被欺负的何止沈山一家？在轩辕明懿没有看见的角落里，是许多无权无势的普通人，遭受来自各种当权者的迫害。

轩辕国，很久之前就是这样的了。

世家觥筹交错，皇室夜夜笙歌，可就在同一片大陆，同一个国度，甚至同一座城池里，穷人饿死街头，百姓哀鸿遍野。

“不！不能习惯！不可以习惯！这世道不该是这样！”轩辕明懿想反驳，声音却越来越小。

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

纵使是天子脚下的长安城，也会有压迫平民的事情发生。甚至他还亲眼见过丞相的孩子当街强抢民女。

只是那时的他对这些不以为然。

是啊！他站在当权者的位置上，又怎么会去斥责这种行为呢？

所以现在，轩辕明懿越说越小声，心里是无穷无尽的迷茫。

欧阳帅在此时又说：“你改变不了什么，为何不随波逐流呢？”

随波逐流？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在轩辕明懿脑海中不断浮现着。

他此前不就是在随波逐流吗？

以后也可以啊！

反正他是轩辕国太子，未来是轩辕国皇帝，是这个国度最大的掌权者。

“不！”

他忽然开口，拒绝了。

脑海中，沈山一家与他相处的这段回忆在不断翻涌。

他不能随波逐流！他若随波逐流，谁给沈山一家讨回公道？谁给无数个像沈山一样的可怜人讨回公道？

“我不会随波逐流！我能改变现状，我要为百姓们做些什么？”

“你确定吗？轩辕明懿！改变这个国家，不是口头说说就能完成，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试。我不为别人，就为这些无辜被迫害的百姓！”

轩辕明懿说得很坚决。

他是轩辕国太子，未来是轩辕国皇帝。当权者，能发出的声音总是比普通百姓大的！

欧阳帅听见这里，眼里泛起了一丝赞许的光。他看着他，说：“你先前一直想拜我为师，我都没有答应。今日，我愿意收你为徒。”

“师父一直在追求的，不是让所有弱者成为强者，而是让弱者可以以弱者的姿态受到尊重，健康平安地生存下去。你现在或许不能明白这句话，来日，你会懂的。”

…………

欧阳帅陪着轩辕明懿去了一趟白塔城，依照轩辕国律法处死了恃强凌弱草菅人命的几名贵族公子，又将未尽监察之责的城主废除，另选能人居之。

而后，欧阳帅亲自护送轩辕明懿返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