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来觅酒家
作者:赵珞淇 | 分类: | 字数:49.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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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孤者不孤
孟流景不敢去看裴清光,只能僵着身子直视着眼前的星空,身下原本让他觉得舒适的砂砾此刻也变得有些难捱起来。
裴清光看出了孟流景的窘迫,便也不再看向他,翻身平躺在了砂砾土石之上。
天上的云团慢悠悠地随风飘远,原先被浓云遮挡的月亮也探出了头,慷慨地洒下光亮。孟流景悄悄许下心愿,希望天亮后的自己能坦然迎接日光与月色,与裴清光一起,与酒馆的大家一起。
“裴清光,”孟流景闭上了眼睛,眼前却还浮现着星与月的光点,照着他心底隐晦的过往,“我杀过妖,很多很多。”
“嗯,”裴清光点点头,“是很坏的妖吧。”
“恶贯满盈。”
“那不是很好嘛,”裴清光笑起来,“我们灵脉守护人遇到恶贯满盈的妖也是要斩草除根的。”
“但是他们没有伤害过人类。”
“那就是对妖下手咯,”裴清光轻描淡写,“是关于四百年前梦貘一族的事?”
孟流景点了点头,却又不确定裴清光是否看到。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裴清光有很多大道理想讲,但话到嘴边,却只有一丝怜惜,她不是什么圣人,那样的恨意她也有过。
孟流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觉得不应该这样做。”
“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呢,人有人的生存法则,妖有妖的生存方式,”裴清光还是没忍住扭头看向孟流景,“孟流景,这些年你应该过的很辛苦吧。”
梦貘之仁,四百年前便可见一斑。
只有天才晓得,双手沾满血腥的仁兽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孟流景叹息一声:“不杀他们我愧对族人,杀了他们我愧对本心。”
“所以你才会寻死。”裴清光的声音很温柔,说出的话却让孟流景打了个激灵。
“你……”孟流景惊讶地睁开眼,扭头正对上裴清光忧心忡忡的目光,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在甬道里的时候,你原本是不想出来的,对吧?还有你自己在树林里遇见饕餮的时候,你也没想躲开那支箭。”
孟流景轻笑出声:“我以为你不会注意到。”
“为什么?”
“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越能理解外面那些妖说裴娘子是个有手段的人是什么意思。萦风看似撑起了酒馆的生意,但她的性格应付不了无赖的酒客,平日里也得多仰仗你打点应对,当扈完全还是个孩子,总笨手笨脚地闯祸,前些天灶台被他弄出了一个大洞,他扭扭捏捏不敢和萦风说,但第二天一早厨房里就有了新砌的灶台,当扈是个在院子里砌石头路都费劲的家伙,这灶台又会是哪位好心的田螺姑娘连夜搭建的呢。”
“早知道你观察的这么仔细,那天就应该拉着你和我一起砌灶台,”裴清光好笑地看向孟流景,“以后这种苦力活我一定会记得拉上你的。”
孟流景也笑:“只要你不嫌弃,只要酒馆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当然有,不然我要去哪里再找一个这么任劳任怨的小二,虽然店里的活不怎么干,还经常偷喝店里的酒。”
“听着怎么不像是夸人啊……”
“可你会陪着我一起去我自己不敢去的地方,深夜的荒山,未知的时空,你怀着死意,却一次次将我推向生机,”裴清光坐起身,郑重而认真地看向身旁迷茫的伙伴,“孟流景,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成为让你拥有生机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处心积虑别有用心的接近你,哪怕这个人也曾想过亲手了结你的性命?”
“对。”
裴清光的斩钉截铁让孟流景不知该作何反应,从前他仗着自己活了几百年,总以为裴清光不过是个寻常的人类,裴清光的表现也总与刻板印象里的人类一样,会怕黑,怕骷髅,会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也会迷迷糊糊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可原来那都不是真正的裴清光。
孟流景觉得自己被裴清光骗了好久,能举全族之力救世的裴家,后人又怎会是庸碌无为之辈,可他也同样骗了裴清光很久,所以也只能理亏地咽下这满腔的不解与困惑。
“孟流景,”裴清光见孟流景怔住许久,只得主动开了口,“如果不是时空的副作用影响,你今夜不会想说这些话,我也不会有勇气和你这样开门见山。”
“在荒山的时候,你明明可以控制好你的妖气,却还是放任它们萦绕在我周围,因为享受猎物被捕前的惊慌失措,后来你又用近乎自毁的妖气把我吸引过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处心积虑。但你是梦貘,是裴家要报恩的对象,我只能装作毫无察觉。”
“我知道梦貘一族受妖蒙蔽误入陷阱,你恨那些妖,所以你杀了他们,我也知道是裴家人误打误撞邀请梦貘下山,酿成后来梦貘一族全军覆没的惨案,所以你想杀了我。”
“四百年前我虽然还未出生,但也知道裴家人后来的故事,死的死残的残,甚至我和我的的父亲……”裴清光叹息一声,“孟流景,我也和你有一样的恨。”
第51章 孤者不孤
孟流景沉默着移开了视线,裴清光伸手拔出断剑,用灵力化出锋利的剑刃,将剑尖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却将剑柄塞进了孟流景手中,坦然道:“如果你仍想亲手了结我的性命,那现在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杀了我我不怨你,但我裴家人做事裴家人当,萦风和当扈是无辜的,别把她们牵扯进来。如果你现在不杀我,那以后就再也不要起这样的念头。”
孟流景茫然地看着手里的剑,仿佛又回到了一百年前从沉睡中醒来发现世上再也没有第二只梦貘的时候。
他真的想杀了裴清光,在第一次踏入酒馆的时候。
那时裴清光拎着酒坛站在柜台旁和酒客谈笑风生,不知聊到了什么,她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摔了手中的酒。那时他想,凭什么他为了复仇双手沾满血污,而得益的另一方却可以活得那么开心。
后来他看到了跑进酒馆寻求帮助的小石狮子,他不理解,凭什么她只做了一些简单的事情就能成为妖兽们口口相传的活菩萨,而梦貘却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世上一般。
他不忿,他好奇,于是伺机接近裴清光进入酒馆,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好像是期待看到裴清光意识到自己引狼入室后的反应吧。
后来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驺吾一案她明明那么害怕却还战战兢兢朝山上走,只为还无辜的妖一个清白?还是明明知道穿越时空的危险却还义无反顾地一次次跳进时空隧道,只为了却陌生器灵的一个心愿?又或者只是因为,萦风和当扈这两只小妖在酒馆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还能在裴清光的庇佑下天真快乐的生活。
孟流景还是酒客的时候见过很多次裴清光不堪的场面,有喝醉了的酒客拎着酒坛就朝裴清光头上扔去,有喝到一半拍桌子打起来最后却打向了赶来劝架的裴清光,还有人说着下流的话对着萦风和裴清光动手动脚,却都被裴清光一一挡了回去。
那个时候她也很无助吧,可她都渡了过去。
“我不想杀你了。”孟流景丢了剑,站起身走到离裴清光远远的地方。
造成四百年前那场灾难的不是裴家,不是人类,而是贪婪的妖。
他不过是杀不了饕餮,也杀不了饕餮背后所谓的“老大”,才将一切怪罪到了裴家头上。
裴家何其无辜,裴清光何其无辜。
裴清光平静地收起断剑,仰头躺在了地上,道:“这是不是说明你愿意好好活下去了?”
“你这人脑子真是奇怪,对一个差点杀了你的东西还这么好。”孟流景双手抱胸背对着裴清光冷笑。
“因为你是个好东西啊,”裴清光又笑了起来,“从把你带下荒山的那刻起我就想好了,我从来没进过赌坊,不如就在你身上赌一把,如果你杀了我就算我赌输了,如果你没杀我,那我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人和妖做朋友,荒谬。”孟流景莫名傲娇。
“那你还回不回酒馆?”裴清光一针见血。
“……”
“……”
“……回。”
孟流景说完这话就心虚地扭头悄悄观察裴清光的反应,却在裴清光看向自己时猛地扭回了头。
裴清光满脸无语,要不是妖兽不会被鬼上身,裴清光简直要怀疑孟流景身体里存了七八百个冤魂,不然怎么会吊儿郎当是他,杀意凛然也是他,靠谱是他,幼稚还是他。
总这么僵持着不像话,裴清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丢了过去,孟流景下意识回头接住,却见里面装满了瓜子。
“你这是什么时候拿的啊?”孟流景便嗑着瓜子边顺坡下驴坐回了裴清光身边。
裴清光憋着笑:“上次找白老翁的时候顺手放在马上的,一直都忘了拿下来。”
孟流景神情复杂地看着手里的“陈年瓜子”,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嗑下去,倒是裴清光坐起身抓了一把,大大方方地嗑了起来。
“你那么恨妖,为什么还要帮妖啊?”孟流景觉得裴清光说得对,过了这一夜,或许他们都没有勇气继续这样的话题,倒不如在今夜把疑惑都解开。
“我恨的是伤害人类的妖,不能牵连到无辜的妖,”裴清光打了个哈欠,“而且我越是恨那些妖,越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凭什么要用他们犯的错惩罚自己呢。”
“你这样的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孟流景由衷感慨。
“长命百岁?”裴清光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只要问心无愧地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就足够了,这一生或长或短,没那么重要。”
“这很重要,”孟流景较起劲,“单凭萦风和当扈可是很难把酒馆经营下去的,店里少不了你啊。”
“你不是还在嘛,难道你这个小二真的想提桶跑路?”
“我……我也不行,我不会修灶台。”
“我可以教你。”
“我不会酿酒。”
“萦风会。”
“我不会修马棚。”
“你找止戈教你。”
“我不会……”
“孟流景,”裴清光好笑地打断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孟流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较上劲,但他就是不想裴清光像他的族人那样离开,他流浪了四百年才在世间找到了新的安身之处,他不舍得。
连孟流景自己都没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对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分离是多么的恐惧与焦虑。
“人有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就像天上的月亮,圆缺轮回,这世上多的是来来去去,强求不来的。”裴清光笑着宽慰孟流景,心里却满是遗憾,关于裴家人的诅咒几百年从未失灵,奇迹自然也不会在她的身上出现,但这件事她无法对当扈和孟流景启齿,只能从现在开始一点点地让他们习惯人类一生的去留自然。
裴清光缓了缓接着劝道:“不过也不用担心,萦风和当扈都很好的,你刚来的时候萦风为了你的房间找了我好多次,京都的铺子都快跑遍了才给你置办好那些装饰布置,还有当扈,别看他整天傻乎乎的,心细着呢,他说以前你来酒馆最爱吃酱肉,所以自从你加入我们以后,隔三差五就会在伙食里安排酱肉。”
孟流景又沉默了起来,裴清光觉得孟流景这个一有心事就不说话的习惯很不好,但她也没有精力在这个夜晚多说些什么,先前积攒的疲惫涌入四肢百骸,眼皮很快就打起了架。
孟流景见身边人迟迟没再说话,小心翼翼地扭头看去,却发现裴清光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脱掉了身上的外衫,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天边云絮散去,一轮明月盈盈在天,身处的荒原没有树木与野草,却更显出月光的干净透彻。
孟流景坐在地上瞧着安睡的裴清光,心想,如今这菩萨坡上当真卧着位菩萨。
是我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