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逍遥轻轻拍着陈逸的后背，眼中满是心疼与怜惜，他长叹一声道：“这世间之事，本就难以说清，天道无常，命运难测。但他们虽已离去，却会永远活在你心中。”

尽管那些冷冰冰的文字，莫逍遥自己都听不进去。

在轻拍陈逸后背的同时，他也在为陈逸平顺着四肢百骸内暴窜的剑气，调和着各个窍穴间的平衡。随着剑气被逐渐理顺，陈逸的气息也慢慢平稳下来。

莫逍遥张开口，却不知道要接着说些什么。

但这时，陈逸开口了。

“莫叔叔，我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

饕餮口中的“药引”，宁万纵因自己父亲而布的局，缥缈宗宗主的“贤侄”。

各种谜团化作浓浓迷雾，而想要破开那迷雾，似乎只需要知道一个答案。

他陈逸的父亲到底是谁？

逆天改命？重塑剑骨？

陈逸现在还没从那一页金纸给他的震撼中缓过神来。

那个抛家弃子，离开了自己娘亲，从自己出生起就没见过面的男人，到底是谁？有何身份？

陈逸目光如炬，夹杂着泪花，死死地盯着莫逍遥，他需要一个交代，平乐城也需要一个交代。如果只是因为一盘棋局便覆灭了他所出生的地方，那座平乐城中的百姓，岂不是化作了满城冤魂。

陈逸心中不解。

所以他要问个明白。

莫逍遥望着陈逸的眸子，心中终是不忍，“你的父亲是一个凡人。”

凡人。

什么是凡人？

大抵是这芸芸众生中同样不起眼的一个普通人，江南百姓中毫无特色的市井小民，在群山脚下没有想过登山的山下人，不过是悠悠人间客。

但是，陈逸在等着莫逍遥的“但是”。

“但是，他也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接触到长生的凡人。”

这句话仿佛一把利剑，直直刺入陈逸心间，又如一颗砸入深渊的巨石，将陈逸准备好的所有猜测和话语全部打乱。民间流传的那句名言，“拔剑四顾心茫然”，用在此时，大抵是完完全全契合的。

“长生？”陈逸喃喃自语，这个词，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遥远。

其实不光是他，哪怕是修为高如莫逍遥，对这两个字，也陌生的很。漫漫修行路，说到底，不就是为了“长生”二字吗？泰行山是江南最高的那座山，泰行山顶上站着手可摘星辰的莫逍遥，可当这位剑仙抬头仰望星辰时，仍旧离“长生”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在坊间的传闻和各大宗门的记载里，长生往往意味着摆脱了自然寿命，超脱与时间与岁月，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皆与长生者无关。虽说这世上未曾有过真正的长生者，可人们都相信，修行到尽头的长生者，与天地同寿。

陈逸有想过自己的父亲是很厉害的修行者，也有想过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个不普通的郎中，可“长生”这个词，怎会与之挂钩？

陈逸有些恍惚，睁大的瞳孔正在努力消化着这些惊人的信息。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团巨大的迷雾之中，而那一丝曙光似乎就在眼前，却又难以捉摸。莫逍遥的剑气在他体内游走，如同鱼龙潜跃，平息着他的心神，让他不至于被这看似摸不着边际的话语给扰乱。

莫逍遥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咬咬牙，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时你的父亲是在一个小镇小有名气的郎中，虽说医术高超，可根骨极差，天生便不是练武的料，也没法踏上修行大道。这样的一个男子，本该和寻常百姓一样，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娶妻生子，安享晚年。可是，谁能想到啊......谁能想到啊？这样的一个凡人，却走的比江湖上所有门派的祖师还要远，竟然走到了那一步。”

说到这时，莫逍遥顿了顿，面色有些疑虑，像是在犹豫该不该接着往下说。

那个故事虽然久远，可对他造成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现在提及时，他还能想到那个男子骂街时嚣张气焰，以及和他斗嘴吵架时不舒服的劲头。

泰行山顶，春风卷着白云缓缓飘动，似少年的心绪，飘忽不定。

“然后呢？”

陈逸声音有些颤抖，可胜过那颤抖的，更多的平静。

经历了劫后余生，绝望，茫然，此刻少年的剑心，虽已蒙尘，可实实在在的，是坚毅了很多。陈逸此刻只觉得，哪怕是再惊人的消息，他也能将之消化。

他身子肉眼难见地晃了晃，大道根本，也在那忽上忽下的情绪中摇晃。

现在的他，脆弱的如同一片薄薄的纸，只是那面纸，春风尚不能剪断。

“你父亲虽为凡人，却有着非凡的机缘，不知如何竟触及到了长生的奥秘。也正因此，引来了各方的觊觎与算计。”

莫逍遥有句话没说，在“各方势力”中，甚至有近日惊动天下的那些龙子。

“你父亲消失的那一天，天地间异象增生，磅礴大雨中有晴空万里，刚到冬至气温却温暖如春，天地间仿佛都被笼罩在祥和宁静之中。然而，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有一座碧绿竹桥。”

“他走了上去，此后，下落不明。”

伴随着这个不完整的故事的落幕，莫逍遥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这个举世无双的大剑仙，在提到自己的那位故人时，竟带了那么一丝丝仰慕。

其实莫逍遥还有很多话没说......

比如那个陈姓男子的身世，比如陈逸娘亲的背景......

莫逍遥并不觉得，一下子将那么多惊人的消息全然塞给陈逸，对他是一件好事。陈逸此刻剑心动摇，身体负伤，现在需要静养，而不是被仇恨冲昏头脑，或是执着于过去的事。

因为有些事，他已经替这个少年做过了，这个少年的肩上，不必有那么多重担。

“小逸。”

“你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

这是这个打了一百多年老光棍的剑仙能想出来最好的安慰。

陈逸眼神呆滞，像是在发怔，可平静的海面下往往藏着惊涛骇浪。那个少年的体内也是如此，窍穴间剑气四窜，剑意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到处乱跑。

那一天，宁万纵和他说过，在四十年前，有一件惊动天下的大事，让这座人间的气运开始异变。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他怎么也想不到，起于他爹手笔的微末之细，竟是如此波澜壮阔。

凡尘世事，棋局定也。初不识黑白为何，再回首，入珍珑已久。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少年重新倒回了病床上，往日在平乐城的点点滴滴再次冲击着他的心灵，以前有多快乐，他此刻就有多痛苦。

莫逍遥叹了一口气。

“小怡在后山的洗剑池，你想见她的话可以拜托何梦柒带你去。饕餮已经被楚狂人给杀掉了，这个世间唯一的天境和尚也为平乐城的百姓们超度了，他们来世会很幸福的。你安心养伤，好好喝药，若是哪天能站起来了，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字，我的剑气会作引，唤我来此处的。”

莫逍遥可以陪着陈逸痛哭一场，可以瞒着这个消息不告诉他，可这样，莫逍遥就不是莫逍遥了。

少年既然选择了提剑，那就必须要承担一些东西。

“对不起，辞镜，我没能把他从那条路上拉开。也是啊，你们的孩子，也许天生就该走上那条路，这一点，倒是与你们很像。”

在心里长长的一声叹息后，莫逍遥掩上了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