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算久远的时间之前，京城里有一户王家，王是个大姓，所以自然不少同姓的人，但是曾经做过军人的这家却是极少的。我的家族，就曾经参与过很多安江国的重要战役，无论是对国内的叛乱，还是对国外的侵略抵抗，祖辈都立下过赫赫战功。

虽然并没有混到什么达官显贵的位置，但是却也足够一家人在京城里过得衣食无忧了。

只是，从我的父亲这一辈开始，就没有什么成就了。

爷爷病急乱投医，跑去问了老家的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一直看得到一股阴气笼罩着家族，家族需要阳刚之人进入军队，才能够驱散这不详的阴气——而这一切在我爷爷和父亲听来，意思就很简单，女孩儿就是家族的阻碍，只有儿子，能够再次进入军队为国效力的儿子，才是家族需要的。

明明家族已经足够生活了，明明族里在京城的生活也完全足够后辈们悠闲生活了，明明家族也没有什么被取代必须前进的危机——皇帝自己根本顾不上所谓的家族斗争，而我的家族本身又已经完全足够生活了。

我不明白原因。

但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我亲眼看着当时已经出生并且两岁的妹妹，被父亲从母亲的怀抱里拖出来，丢进了府里一位告老还乡的老婆子，后来的后来，那个妹妹的下落，我就不知道了。

那天，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她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衣角，抓着爷爷的衣角，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那么狼狈的模样——她明明曾经也是附近乡里有些名气的大家闺秀，却只能蓬头垢脸地紧紧抱着父亲的腿，声音嘶哑，涕泗横流，眼泪混着鼻涕，衣服也被地上的脏污弄得不堪入目，但是她只是哭着，哀求着父亲，不要送走她。

当时的我在干什么呢？

我似乎也哭了。

我还记得一点点，妹妹刚出生的时候，其实家里人都很喜欢她，父亲会抱着她，捏捏她粉嫩嫩的小手，母亲会拿拨浪鼓逗弄她，还会因为我不小心摔了妹妹的糖水而责骂我。

妹妹很可爱。

小脸圆圆的，粉粉嫩嫩的，还能看到她脸蛋上有层薄薄的绒毛，身上还有一股奶香味，我很喜欢抱着妹妹，她整个人软乎乎的，就像是一块棉花，我真的很小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她摔在了地上，也生怕自己力气大一点，她就会在我怀里融化掉。

我该怎么形容拥有妹妹的感觉呢？

我想你应该也有吧，小刘兄弟，但是你说你和父亲关系不好——而且你也说，父亲很爱你的母亲，我也不多猜测了。

但是当时我吓到了。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那样对母亲，那样对妹妹，那样对我。

妹妹在哭。

她曾经粉嫩的小脸皱巴巴的，她很不舒服，她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了，甚至已经会用有些蹩脚的发音呼唤我的名字，叫我“哥哥”了。她那么可爱，眨巴着眼睛，仿佛是知道自己要被抛弃了，眼泪鼻涕混合在一起。

她每哭一下，我的心就跟着痛一下，母亲的哭声也更大。

那可真的是，闹了多大的一场笑话啊。

父亲往那位婆婆手里塞着妹妹，妹妹嚎啕大哭，婆婆皱着眉，表情窘迫，母亲死死地抱着他的腿，甚至用牙咬了父亲的腿，隔着衣服甚至咬出了血，混合着眼泪和鼻涕，咬得父亲痛得大叫出来，而那个时候，妹妹看向了我。

她当时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眼睛。

她明明才两岁。

明明只有两岁。

却用那双泪眼看着我，用那双带着愤恨、甚至可以说，是带着质问的眼睛看着我。

我真的那个时候就注定是个懦夫，我不敢出声反抗父亲，也不敢从婆婆手里抱走妹妹。

我虽然每次都嘴上说，我真的很不想妹妹走，但我确实没有真的伸出手去。

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躲在了爷爷的身后，看到了他那双冷如寒霜的眼睛。

然后父亲抓住了母亲的头发，把她狠狠地摔在了墙上——父亲是习武的，他从来没有打过母亲，从来没有，但他动手了，而且还是用我最不能够容忍的方式，他抓着母亲的头发，把她的头摔在了墙上，母亲昏死了过去，头上流下了鲜血。

那个红色是那么刺眼，那么让我无法直视。

我第一次看到血。

还是看到母亲头上的血。

而我也终于没有忍住，大哭了起来。

我其实自己都在思考，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害怕父亲，我没有因为父亲和爷爷的眼神退缩，我可以仗着他们宠爱我，疼爱我，让他们让步，哪怕一点点机会也好，可我为什么没有做呢？

后来的后来，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只是母亲不再像以前那样和父亲举案齐眉了，她不再像曾经一样爱父亲，对父亲也不再充满爱意，我不止一次看到过父亲质问母亲为什么不再像从前那样，却只能收获到母亲冰冷的笑容。

我也是一样。

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也曾经问过我。

“你为什么没有帮帮你的妹妹。”

我不知道，我只能哭着对她说，我不知道。

后来的后来，母亲上吊自尽了。

父亲却说，是她自己活该。

我第一次对父亲发火，第一次反抗父亲，在母亲的葬礼上，我扇了父亲一耳光。

然后我便当了兵，进了军队，却没想到面对的只是再一次无能为力。

再然后，我同你说过。

但是这之后的故事呢？

你知道最让我悲伤的事情是什么吗？

...回城后，父亲变得老实了。我或许那个时候鼓起勇气反抗，或许妹妹就会收获不一样的结局吧？

可是，当我像往日一样，过着随遇而安的日子，浑浑噩噩拿着我的俸禄度日的时候，我却在朋友的邀请下去了沾花阁，学了一下文人雅士，看到了一个对我来说有些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脸。

而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好久不见，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