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六十七年，金銮殿，殿试。

“陈易。”

“弟子在。”一名清俊出尘的青衫书生，冲着点名的老先生拱了拱手，“牌号三十二。”

“成豫。”

“弟子在！”少年人爽朗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内殿里，怀抱美人的帝王掀了了掀眸子，远远地瞥了他一眼。

陈易眸光微动，用余光打量着身边芝兰玉树的少年。

少年容貌俊朗，眉眼灼灼，面上挂着带着几稚分气的笑容。在陈易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陈易。

那人一身湖蓝色锦袍，佩环叮铃，身上的衣饰皆非凡品。

陈易眸光暗了暗，在金銮殿上都这般坦然自如的，恐怕也只有成家的这位小公子了。

“成公子，您的牌号……”那点名的老者尴尬地笑笑，为难地出声。

“三十三。”成豫满不在乎地答着。

大盛朝制，庭试前五十人，可入金銮殿，殿试。

殿试号牌制，每位举生持号牌入内殿，与今上论文义，其余举生在前殿等候。

殿试前三甲，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

“哎，你说，今年会出什么题目？”

成豫碰了碰身边人的胳膊，搭话。

陈易却规规矩矩地朝他行了个礼，温和笑道：“不知。”

今上选题，比起从前帝王，更会出其不意些。

不过今日，是不用担心的。

成豫撇了撇嘴，语气里有些抱怨：“你肯定知道，就是不告诉我。”

“圣意难测，”青衫书生一板一眼，“我等怎么妄自揣度。”

其实大盛朝局复杂，今上式微，又暴虐好色，渐失民心，而真正把持朝局的，还是各大世家。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的家族，就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世家之一，尚书成家。

盛京四大家：尚书成家，摄政段家，宰事叶家，财商苏家。

还有新起的沈家，江家。

世家子弟多如过江之鲫，而今上手中的牌，却是少之又少。

如今那个坐在王位上的同姓者，手里还有几分势力？

陈易在心底微微叹息。

“你干什么呀？”少不更事的成小公子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我就随口问问，你这么认真干什么？”

“是易古板了。”

“我觉得你超级厉害！”成小公子一双猫瞳亮亮的，“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了！”

“嗯？”陈易微微偏过头去，笑容温润，“为何？”

“阿爹给我看了你的文章，他不止一次夸过你，说我要是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陈易眸光微动，这……是成府抛出来的橄榄枝吗？

但是看着眼前小少年不谙世事的神色，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哪篇文章？”

“你庭试的那一篇，《清平赋》！”

看着成豫亮晶晶的眼睛，陈易心头轻哂。

啧，庭试的文章，不仅能拿到，而且还知道考生的名字，还有什么是他成家做不到的？

“不过是应试而作，取巧而已。”陈易淡淡笑道。

“不是取巧。”小公子神色认真，“我看得出来。”

“清平之作，丰融之音。”

陈易一震。

他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俊朗少年，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潜藏在文字底部的，苍苍云山，泱泱江水，会被这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读懂。

他目光温和：“小公子懂易。”

成豫忽然正色：“会实现的。”

你的那些抱负，那些理想，盛世清平，海晏河清，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他们都会看见的。

陈易着少年认真的神色，心中蓦然一动，他低低道：“嗯。”

两人正聊着，一个老太监从内殿里面走了出来，掐着嗓子喊道：

“诸位举生——”

“陛下今日身体抱恙，殿试择期在行，各位请回吧！”

虽然公公说是这样说，但是一则不宣太医，二则，那内殿无端地放下了幕帘，众人心中也猜出了缘由。

金銮殿中一片哗然，陛下荒淫无度他们是早有耳闻，但是……竟会废了殿试这种大事，这天家的面子，还往哪里搁呢！

陈易神色不变，今日这场殿试，是注定举行不了的。

不过这位陛下……倒也真的是个狠人。

众人行了礼，被引着出宫了。

“陈兄，我们去喝酒吧。”才出了宫门，成小公子眼睛亮晶晶的，抱住了成易的手臂，“之前为了准备庭试，我已经好久没有去酒楼。”

“不了，易还有事。”陈易微笑着想要推辞。

谁知小公子抱着他不肯撒手：“不行！陈兄要陪我去！”

“罢了。”陈易无奈，只得答应，轻点了一下小公子的额头，“那么多谢小公子厚爱了。”

言语中，竟然有几分宠溺的意味。

不知不觉中，陈易已然把眼前的这个小少爷当做了知己。

可他没有想到，他视为知己的那个人，会把他带来……

花楼。

醉红颜。

盛京最大的花柳繁华地。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七月流火（六）

醉红颜门口，一个温文尔雅的青衫书生拉着一个锦衣华袍的小公子，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酒楼？”

“诶呀，醉红颜的酒很好的。”小公子没心没肺地笑道，“别拉着我啦，快进去吧。”

“你！”陈易低声斥责，心头的愤怒不知从何而起，“你经常来？”

“唔……”小公子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好像，也不是很经常？”

什么叫也不是很经常！

“快点走啦！”小公子推着他进去。

陈易压下心里的不悦，面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大盛朝民风开放，别说男子来花楼了，便是女子来花楼，也是常事……

可还是好气啊气到爆炸！

“哟，这不是成小公子嘛？您来啦！”成豫才一进去，花楼里的老鸨就迎了上来，笑得谄媚，也招呼着成豫身边的陈易，“呦，今个还带了朋友呢！”

果然还是常客。

陈易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脸上的笑容隐去，他冷声道：“成公子，陈某忽然想起来，家中还有一些事情，先告辞了。”

说完，也不管成豫是什么反应，径直转身，提步离开了。

三日之后，一骑北归。殿试举行，地点，却不是在金銮殿。

“陈兄，你说，殿试怎么会让咱让军马场？”

自从那次醉红颜不欢而散，两人便没了交集，一个是避而不见，一个又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陈易看着身旁一脸惊诧的成小公子，大概猜到这件事情也是出乎成家家主预料，不然这个千宠万爱的小公子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他温和笑道，摇头：“陛下的安排，易怎么清楚。”

“不过，”青衫书生嗓音微顿，“司马老将军的心思，易倒可以猜测一二。”

“说说看。”锦衣华袍的小少爷眼睛亮晶晶的，“你觉得老将军让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陈易努了努嘴，陛下三日之前找了那样的借口，都想要把殿试托到司马隆安返京，司马老将军若是没有什么动作，实在对不起当今天子那样自毁声名。

“老将军平生三爱，烈酒，烈马，烈字。”

陈易清清淡淡的嗓音才落下，大马金刀地站在军马场中央的男人便开口道：

“我大盛外有西楚，南召群狼环伺，内有贼子祸国，如今殿试，怎可再循规蹈矩！”

“如今，只要有人驯服了我这匹猎云，谁就是我大盛的状元！”

军马场上，司马隆安威风凛凛，横刀立马，雄浑厚重的嗓音在马场上回响，龙袍衮服的天子高高地端坐在看台上，帝王威仪俱露。

看台下，衮衮诸公无一人出声反驳。

谁知道这个鬼皇帝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但是世家的几个家主早就想到，陛下，这是要扶植新秀了！

那几个世家家主虽然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但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聪明地没有发声。

一众目瞪口呆的举生里，陈易面不改色，微微垂下头，掩饰中眼眸中的沉思，而成豫，则向陈易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其实这一群人里，真的像陈易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还是很少的，大部分的举生都是世家子，从小为了提防各种尔虞我诈，明枪暗箭，莫要说是骑马射箭，恐怕棍棒上的功夫，都是能够上沙场杀敌的。

但是既然是陛下设局，怎么可能会给那些世家贵子大开方便之门呢？

这要训的马，当然不是寻常的马。

“啊！”

果不其然，第一个上场驯马的举生被狠狠摔下马背，惊慌大叫！

陈易注意到，那些个朝官的神色都变得很难看。

“一号！苏子和，败！”

“陛下！”一位老臣站了出来，“科举选的是文官清流，是要断文章，解圣意的！不是要上阵杀敌的莽夫！”

“哦？”司马隆安横眉冷对，斜斜地瞥了那人一眼，声音不怒自威，“苏大人的意思，老夫是莽夫？边疆三十万将士！大盛开朝至今，边境千百万亡军！都是莽夫不成？！”

“这……”那人摸了一把额间的汗，终于还是后退一步。

这边争论着，那边驯马不断进行着，举生一个个失败，老太监掐着嗓子喊：

“三十二号！陈易！”

“弟子在。”

陈易上前一步，青衫温雅，笑容和煦：“开始吧。”

小公子担忧地看着他，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说道：“你小心点，不行不要硬撑。”

陈易看着这人一双水光潋滟的猫瞳，眸子里盛满了真切的担忧，心头一暖，手搭在了小公子扯着他衣袖的手上，安抚地笑道：“无事，放心吧。”

说着，陈易转身，一步一步地朝着那烈马走去。

而这边，成豫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手指微微颤抖。

那人的手掌，好暖。

大盛朝的富家子弟，十四岁时便会有女子来教导房事，有些家族甚至会用一些独特的方法来教会族中子女控制情欲。

是比用药而不得纾解更加残忍磨人的法子。

成豫虽然被称作小公子，也不过是因为家中行末，其实年已十八。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成豫对这些事情，从来都很淡，就算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在他面前扒光了，他都不会有什么感觉。

醉红颜的姐姐们可没有少挑逗他呢，不过他每次见到那些女子娇软的酮体，只觉得……无趣。

但是刚刚陈易不过是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难道他喜欢的是……男人？

小少爷面色古怪。

那头，陈易已经走到了烈马面前，书生同烈马无言对视，将军同天子交换眼神，朝官和举生无味地看。

蓦然，陈易轻轻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任何熟悉的过程，一把握住马缰，径直翻身上马！

不要命了！

在场众人俱是大惊！

这样驯马，怕是下一秒就要被抛下去了！

成豫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妈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驯过马，直接上去是想死么！

就在他几乎要冲过去的时候，陈易身下的马，慢慢地走动起来。

没有暴躁狂怒，没有拼命挣扎，这匹从来只驯服于司马隆安胯下的马，第一次安于他人身下！

刚才摔下马背的举生们一个个脸色很难看，他们竟然还比不过一个寒门书生！

俊逸非常的高大马匹慢慢地撒开四蹄，小跑起来。

陈易有些艰难地控着马。

半柱香之后，陈易平稳下马。

青衫少年长身玉立，面上笑容温润，冲着四方行礼。

“三十二号，陈易，成！”

“呼——”

成豫舒了一口气，握拳，撞了撞陈易的肩膀：“原来你这么厉害！害得我担心这么久！”

少年爽朗一笑：“接下来，就看我的吧！”

陈易轻笑，拭了拭额间的汗：“好。”

“三十三号，成豫！成！”

十八岁的少年立于马上，意气飞扬，笑靥灿烂，远远地冲着陈易扬了扬手。

众人心思诡谲变幻，这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离开前，陈易远远地对上司马隆安意味深长的目光。

“陈兄！今日，你我不醉不休！”

小公子大声嚷着，今日驯马，只有他和陈易成功了，少年眨了眨眼睛，“今日那马，可是司马将军的猎云，你是怎么驯成的？”

陈易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怎么驯成的？

司马将军一早派人送来一件青衫：“我们将军嘱咐陈公子今日务必穿着这件衣服前去殿试。”

约莫是衣衫上沾染司马隆安的味道，那马以为他是旧主。

两人慢慢行着，又走到了醉红颜楼下。

“陈兄，这次可不能跑掉了！”小公子拉着陈易，熟门熟路地进了包间，把陈易一把按在坐塌上，“我们好好喝一杯！”

陈易低低地笑，懒懒地靠在美人塌上，眸底神色莫测：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