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不成声的任重重抱着捶胸哀嚎的母亲，“妈妈，爸爸是英雄！”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下一句，“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王碧华的心碎是无处安放的愧悔。任一念孤独地躺在烈士陵园二十年，她和儿子不知不晓，她为自己的倔强悲泣。“我就说他不会背叛，那些照片也是假的，假的！”

“奶奶！爸爸！你们怎么了？”任婷婷还没收拾完，就听见奶奶的哀嚎声。

“没什么，是高兴，你爷爷是大英雄！”王碧华揽孙女入怀。

王碧华的工资一直是全团最高，她也是这个边城小市唯一的国家一级演员，是一念所赐。愧疚变成无以言表的悔恨，那门口的照片是谁放的？是邮差吗？

从下午开始，王碧就联系不上任一念，从家里到单位找了遍，没见半个人影，人就这么不见了？任重重放学回家，妈妈倒在沙发上啜泣，他马上检醒自己又做什么错事惹她不高兴。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父亲也不在，省了练琴的负担，闷闷地回房间写作业。

任一念彻夜未归，王碧华辗转反侧，这么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为了不让儿子担心，她谎称父亲在团里练琴。然而，儿子一早出门上学时，在门口捡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任一念和别人的合影。牛皮纸袋里的照片像原子弹炸飞了王碧华自尊、隐忍、骄傲……，王碧华真空了片刻，赶紧收拾好照片，催促儿子去上学。

命运就像一只大手，肆意玩弄人的幸运与不幸。王碧华的天空变了颜色，那些形状各异飘浮的云消失殆尽，灰暗下是走不到头的人生。王碧华穿上最暖的冬衣依然抵挡不住从心底散发的寒气，苦乐成了面部表情的变化，被冻伤的人坠落到万丈寒渊，抬头也看不到太阳的方向。

有那么一段时间，王碧华不敢出门。无论对方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最怕与他们的眼神交汇，无论什么眼神都能被解读成不屑、看不起。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但是为了儿子，她又不得不坚强。她参演更多的剧目，哪怕是配角，工作成了她麻醉自己的方式。在演戏的过程中，能暂时忘记生活的疼痛。戏外的人生痛苦难忍，她不爱喝酒，也不喜抽烟，有那么一段时间，晚上一瓶洮儿河、一包烟，这种耗费生命的方式并没有填补内心的空虚，反而让记忆力下降，台词张口就忘，胸口也疼得直不起身。游走在失业的边缘，看着勤奋的儿子，她下定决心戒烟戒酒。每当对生活失去信心，她想带儿子一死百了；转念想想，不管是二人的甜蜜，还是三人的温馨，人生旅途中的大好风景儿子还没有经历过，她不能剥夺儿子活着的权力。

这封信整整迟到二十年，差点就与之失之交臂，王碧华相信冥冥之中，一念在守护母子俩。“收拾东西，重重，去角街买一捆纸钱，买苹果、香蕉和橘子，我去买猪头肉、酒和馒头。”王碧华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妈，您别动，我去！”任重重把母亲扶到沙发上。

“傻孩子，菜市场那么大，你知道买哪家的肉放心，哪家的馒头好吃，哪家的酒不掺水？”王碧华推开儿子起身，“我没那么娇贵，你父亲是英雄不是狗熊，这比什么都值得高兴，快去吧，等会天黑了。”

“奶奶，我和你一起。”任婷婷帮奶奶拿起兜子，拉着奶奶的手出门。

任重重又看了几遍信，拨通了军区领导的电话。

“政委，关于我父亲，您一直都知道是吗？”军事大学毕业后，任重重被分在尖端科研组，他没背景，却什么都是最好的安排。以前他觉得是自己的才华征服了领导，看了这封信，原来是父亲留下的余晖。

“重重，我正想和你说这个事儿，刚刚上级来电，电视总台要做个系列节目《无名英雄》，第一集就是你父亲任一念的故事，他们已经电话你了？”余政委刚刚放下电话，任重重的电话就来了，无巧不成书。

“不是，在家发现了一封父亲留下的信。政委，信上提到了邮差，我想知道这个人还健在吗？”

“这两个字不要再提了，回来再说。烈士陵园无名区第一排左数第七个就是你父亲，挂了。”余政委一脸严肃，军人的手机有反监听的功能，但民网不安全。

“烈士陵园无名区第一排左数第七个……”任重重反复地叨念着，他穿好衣服去角街。

角街是丧葬一条街，位于白城的东南角，这是唯一一条不通南北，不通东西，入口进入口出的环形街道。来这的人心事重重、期期艾艾，整条街弥漫着忧伤阴郁的调调。这是任重重第二次来，街外高楼林立，一副新气象；街内，人未进，熟悉的烟熏味先扑鼻，喧闹的自动扩音喇叭代替了人工叫卖，新漆过的柏油路，两旁的房子从一层盖到二层、三层……。看着角街的繁荣，任重重想这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任重重找了家门脸大、品种齐的小店，“买两捆纸钱。”

“十元。”商户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头也不抬，玩着iPad。

“祭奠，还需要什么？”

小孩抬头看了顾客，“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才问你。”

“看你是军人，我免费告诉你，香、香炉、小米，还有鲜花什么的。”

“都来一份。”出于二十年的愧疚，想买得全一点。

小孩放下手机，扯下个大袋子，“家里谁走了？”

“父亲。”

“再买两个石狮子吧，镇魂。”

“好，装上。”

“一共一百八。”

“不能讲价？”

“死人的东西哪有讲价的，不吉利。”

“二百，不用找了，剩下是你的服务费。”

“谢谢谢谢！”小孩打了军礼，“解放军叔叔是最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