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晗一直就那样呆呆的坐着，从晌午坐到傍晚依旧不见有什么动作。

期间菁菁和萱萱前前后后进出了好几次，无论发出多大的声音都无法让这位沉迷于过往云烟的裴家四姑娘回转心思。

两人一时间都觉得有些慌神。

说起来，自江老太爷仙逝之后，每年的新年裴子晗总会是这般神情，呆呆的楞楞的一副木然的样子。

可今时不同往日，往年的裴子晗虽然木然但到底身子尚好，没有大病一场，就连梦魇这样的旧疾也不曾发作。

可如今裴子晗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就连梦魇这样的病症也越发的严重起来。如此以往怕是过不了多久，那遏制了多年的旧疾怕是就要压不住了。

可如今江老太爷已然仙去数年，倘若裴子晗此时旧疾复发，怕是连江老太爷之前留的药方也未必会有用……若裴子晗哪一日当真旧疾复发，怕是就是大罗神仙也没有办法了罢。

也难怪菁菁和萧萧要急成这个样子，毕竟自家姑娘有旧疾的事情也只有江府和她们几个从小在姑娘身边伺候的丫鬟知道，就是连裴家老爷裴祚瑜都不曾知晓。可就算不知尚且把裴子晗当做是一个透明人一样，倘若知晓了自家的嫡女不过是个体弱多病的药罐子，保不齐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到那时，她们家苦命的姑娘又要如何才好呢？

就在菁菁和萧萧在门外白白焦心的时候，裴子晗突然出声把两人叫进屋内：“菁菁，萧萧，去吩咐厨房做些吃食罢。”

菁菁萧萧听裴子晗说要吃东西，不自觉的喜笑颜开，心下的石头也终于放下了些。萧萧更是一蹦高的就窜到门口，打帘的手刚刚伸到半空已然被裴子晗叫住。

“记得要荤一点的。”

萧萧微微愣了愣，这还是江老太爷去世这么多年自家姑娘第一次在新年的光景里要吃荤菜的，平日里自家姑娘对于荤菜都是鲜少碰发，如今居然会在过年这样特殊的时段要去吃荤菜?

可无论心下再怎么惊骇，既然裴子晗已然发了话，她这个做丫鬟的也只有听命的份儿，自然也就应着打帘出去了。

菁菁在裴子晗言毕要吃荤菜的那一刹那便一直小心留意着自家姑娘的神态，可看了半晌也只觉得这位裴家四姑娘除了面色惨白了些神情都十分正常。

一时间叫菁菁摸不着头脑，只得试探的叫了声：“姑娘?”

裴子晗闻声抬起头来：“嗯?”

菁菁看着裴子晗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一时间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口中，张了张嘴却始终都没发出声音。

裴子晗瞧着菁菁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了然的笑了笑，目光转向他处，声音幽幽道：“菁菁姐，你说的没错。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外婆如今都能放的下，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过是……不忍心罢了。”

菁菁手里面忙活着茶盏，面色如常仿若没听到一般，只顾着低头忙碌着。

好在裴子晗也确实没想要菁菁回答些什么，只是低下头去继续说道：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尚且还小，幼时和母亲在一块的日子也大多忘了个干净。可后来与外公相伴的那三年，却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了。整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日笑嘻嘻的也不用顾忌会不会有人嫌弃。这样的日子，我又如何放的下……”

菁菁此时早已斟满了茶水，这会儿走到榻前递给裴子晗，笑着打趣道：“姑娘如今都还未行及笄礼，这会儿就信誓旦旦的说什么一辈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您今年贵庚呢？”

裴子晗的唇角泛起恹恹的笑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当真是一眼就望得到尽头，又哪里有什么盼头?如此说来那三年欢愉的时光，哪里就不是一辈子了呢？”

菁菁只是看着裴子晗一点一点的把盏里的香茗饮尽，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一时间屋内冷清得很。

因为她们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裴子晗所言不虚。生于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不论是裴子晗还是全天下的女儿家的日子，都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似乎从她们出生开始，就注定了她们这一辈子辛劳而乏味的一生。

运气好些的碰上个好相与的婆家或是一个靠得住的娘家，这辈子倒也过得顺心。但倘若运气不好偏偏碰上了不讲道理的婆家，那这一辈子到也算是彻底交代到这儿了。

虽然朝廷命令允许妇女同夫家和离，可也不过是为了给皇亲国戚争些脸面的说辞罢了。平常女子家哪一个女子当真愿意为了自己同过去的所以彻底决裂?包括自己的娘家和儿女。

所以很多女子宁愿被活活欺负含恨而终也不肯硬下心肠去官府声称和离。这样的事情每个地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平常的就仿若女子天生就该承受生产之痛一般。

虽然江静就是那千千万万个可怜妇女中的一个，可保不齐哪一日裴子晗也会变成这般苦命而无可奈何的模样。

毕竟这女儿家的天下终究只在这家中的一亩三分地，哪里有男子科考戍边官场的那般壮阔。

千千万万的女孩子每日都重复着千篇一律的道路，偶尔最多也不过是变个顺序：及笄，结婚，生子，相夫，教子。

也不过尔尔罢了。

裴子晗轻轻的叹了口气，此时就连那恹恹的笑意也早已支撑不住，再开口时已然只剩下一片萧索：“我只是有些难过罢了，外公仙逝也不过才几年的光景，为什么平日里身旁最亲近的人如今却都好似忘记他了一般，不再提起曾经还有这么一个人做过什么事。即便是哪一日无意中提起，大家也都心照不宣的闭了嘴不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尤其是在外婆面前的时候，外公就仿若是一个禁忌，说不得也碰不得。你说若我此时也放下了这些年的事情，那这以后还哪里会有人记得我的外公啊？”

菁菁接过了裴子晗手中早已空空的茶盏，叹了口气道：“讳疾忌医的人，多半已经病入膏肓了。想来，大家心照不宣的不提江老太爷也无非是因为怕江老太太难过吧。姑娘自己刚刚不是也说在老太太那儿老太爷就是个忌讳吗？正因为忌讳，所以才一概不提。”

裴子晗伸手去戳床边的窗户纸，语气淡淡听不出悲喜：“所以就欺骗自己说伤口早就结了痂不会再疼了，却不曾想一旦哪一日当真被掀起来时，又会是一场痛彻心扉。”

菁菁看着自己再递过去的茶盏裴子晗都没有再碰，不由得出声劝道：“姑娘既然都明白何苦还要在这儿纠结呢？”

裴子晗转过头来看了菁菁良久方才缓缓答道：“知道的并非明白，明白的未必理解，理解的又不一定赞同。”

“那姑娘走到哪一步了？”

“我吗？”裴子晗的嘴角泛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我连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