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米兹端着一碗半流质的肉粥坐在一个老奶奶面前说：“奶奶张嘴啊！来吃饭。”

可是米兹的饭勺送到老奶奶嘴巴面前的时候，老奶奶不但不张嘴，她反而还把嘴闭得严丝合缝。老奶奶闭嘴不张就算了，她还用了很大的力气把嘴使劲闭起来！

米兹没有生气，她转头问我们：“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让她张嘴，她反而会闭嘴？”

水志刚问：“是不是她不想吃饭？”

“不是。”米兹非常有耐性地说：“因为她的大脑出了问题，她大脑萎缩，发指令的皮质区域相互重叠。其实发自内心，她是想张嘴，但是她的大脑皮中张嘴和闭嘴的区域萎缩在一起，张嘴的肌肉和闭嘴的肌肉都被激活。

“人嘴上有四块咬肌负责张嘴闭嘴。其中三块咬肌负责闭嘴，只有一块咬肌负责张嘴。两个肌群同时收到信号，人做出的反应就是闭嘴，而且是用力闭嘴。”

米兹又演示一遍说：“奶奶张嘴啊！”

这回老奶奶的嘴闭得更紧了。

米兹说：“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不要急。很多护工急起来就会一口气说好几遍，张嘴！张嘴！张嘴！阿兹海默症老人的神经系统已经损坏了，这样重复对他们下命令，他们的大脑只会不停地做出错误的回应。

“这个时候其实奶奶心里也是很急的，因为她真的很想张嘴，所以她的大脑试图发出很强烈的信号来张嘴。你们看她闭紧嘴唇是用了很大的力气，说明她的大脑发出的指令非常强烈。”

“那这种情况怎么办？”水志刚问。

米兹笑得非常柔和：“这种时候你们要先安慰奶奶。奶奶不用急啊，休息一下我们再吃。”

老奶奶虽然痴呆了，可是她似乎能够听懂米兹说得话。老奶奶的嘴唇逐渐放松下来，还轻轻对米兹哼了声：“嗯！”

米兹见老奶奶的嘴唇放松下来，她又喂了一次饭说：“来吃饭。”

这回老奶奶张开嘴，吃了一口饭。

米兹又说：“这种情况在阿兹海默症里非常常见，老人会做出与他的意愿截然相反的举动。你们给老人穿衣服的时候就能够感受出来了，你让他抬脚，他非要把一双脚死死踩在地上，死活不抬起来。

“其实他们想抬脚，可是他们大脑里是这么想的，实际上做出来的动作却是完全相反的。这个时候你们千万不要骂老人笨，这种事情并不受他们的意识支配。”

“那他们不抬脚要怎么办呢？”水志刚又问。

“好办。”米兹说，“就像我现在喂奶奶吃饭一样，我说张嘴，奶奶就会闭嘴。但是我说吃饭，奶奶会张嘴。所以针对这个奶奶，以后我们喂她吃饭的时候就不要说张嘴这个单词，说吃饭就可以了。

“穿衣服也是一样，而且衣服难穿是所有阿兹海默老人的通病。所以给他们穿衣服的时候，不用给他们下命令，就像给小婴儿穿衣服一样，不要交流，直接动手就行。你提前告诉老人，本来是希望老人会配合你，可是往往事与愿违。”

米兹最后总结说：“我之前教过你们，入殓的时候怎么帮已经僵硬的死者穿衣服。你们可以用一样的方法给阿兹海默老人穿衣服。而且这些老人的身子还是软的，操作起来比僵硬的死者容易多了。”

武云杰突然笑起来：“你这话千万别被哪个家属听见，不然他们会说我们在给这些老人下降头。”

米兹很快喂完一碗饭，她让所有人都练练手，给还没吃饭的老人都把饭喂了。

我是在医院待过几年的人，护理操作我说不上熟悉，但是还能应付得过来。可是其他三个人操作起来就笨手笨脚的，很快水志刚的耐心就被完全耗干了！

伺候穷苦老人穿衣吃饭上厕所，护工真正需要克服的还不是技术上的难题，而是心理上的失落。

同样是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照顾小孩、病人的时候，护理人员心里是有成就感的。因为接受照料的人，他们总有一天会成长，会恢复，会变成一个健康的，变成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但是照顾穷苦的老人，护理人员找不到任何的成就感。这些人一穷二白不能带来财富效益。无论护理人员倾注多少耐心，这些老人的身体只会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在绝望中慢慢走向死亡。

一个人最痛苦的事情，便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然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绝望中慢慢等死。

陪伴注定走向死亡的人，这种工作有一个专门的名字——临终关怀。

从事临终关怀的人必须拥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否则每天面对的都是注定走向死亡的结局，工作人员很快就会心态崩溃的。

开办养老院之前，米兹已经找了各种电影，各种演讲，各种冠冕堂皇的理论灌输给另外三个合伙人。可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山瑶和武云杰勉强还能接受，水志刚脸上的嫌弃表情却是在与日俱增！

我想起米兹最开始对我说的话：人还活着的时候送我这来，我给他们养老送终一条龙服务，死了以后还负责三包。

死亡，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瞬间动词。

比如执行枪毙的时候只是一瞬间，不会持续半小时。

但是临终关怀，是一个漫长的死亡过程。是一段日积月累，年复一年，永无止境的痛苦旅程。

照顾这些将要逝去的生命，看着他们在生命的终点线上苦苦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仅这些老人活得痛苦，每天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护工更加痛苦。

这些老人，过个三五年，终究是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是老人走了，养老院还在。这批老人走了，下一批老人又来了。

这样的工作就像是黄泉路上的摆渡人，将奄奄一息的老人用几年时间，从生的世界，渡到死的彼岸。

在各种神话故事里，黄泉路上的摆渡人都是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灵媒体。他们性情孤冷，样貌丑陋，在阴森恐怖的冥河上撑着孤独的小船。

摆渡人划着空船从死亡的迷雾中剥离出来，又载满一船灵魂溟灭进死亡迷雾之中。

可放眼现实，我们几个合伙人都是有血有人的壮志青年。我们有爱恨情仇，有七情六欲，有理想抱负，有对未来一切美好的幻想。

然而，一切美好都在我们踏进养老院的一刻变得虚无缥缈。我们目之所及，皆是人间疾苦，如同陷落阿鼻地狱。

（生命诚可贵，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