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房间中没有桌椅，所有脏孩子席地而坐，围着几台机器拼成的矮桌，拿取热腾腾的食物。

张团长并不关心孩子们的食物是哪来的。他来只为完成使命。

“选定的孩子，吃完饭让他们跟我走吧。”

前尘狰狞地咧开嘴，露出黄褐色的牙齿。“一共五个女孩。还有一个男孩陪着去，保护她们。所以我们选了个最漂亮的，免得吓着别人。”

脏孩子中，立刻有个男孩举起手：“我叫阿蛋。你姓张，我也姓张，我们是自家人！”

张团长立刻皱了眉头：“……你没有大名的吗？”

“爱·阿蛋。这个大名我不想要。”男孩指向面前的女孩，“她以前叫爱·Maria，以后叫张爱丽，这个以前叫敬·卡马拉，以后叫张敬莲。我总不能叫张爱蛋，你帮我起个新名字吧！”

“……”张·起名困难户犹豫不决地想推托。

“得了。”前尘接了过去，““爷爷说你应该叫张盘古……呃，叫张盘。身份卡我帮你填吧。”

“赞美爷爷。”前·张·爱蛋闭眼合十，念念有词。

张团长仔细一看，发现这个男孩虽然其貌不扬，却果真是男孩中最漂亮的一个。

其他男孩多多少少都有些残疾。嘴歪眼斜，缺耳豁鼻，比例失调。这个男孩的脑袋居然是完整的，没一点毛病，身上也不像是有残疾。

整个房间中，没有桌椅，也没有招待客人的地方。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小孩跑上前：“请您吃这个吧。很好吃的！”

小脏手里托着几个小丸子。

张团长面色凝重。

出于礼貌和尊重，貌似应该接受。

出于多年的生活习惯，他认为自己放进嘴里有障碍。

前尘一脚把那孩子踹翻了：“滚一边去，不知道自己手脏吗？”

“我擦手了！”

孩子使劲把手在身上蹭了蹭，“我又擦了！”

说着小心翼翼捡起了丸子。讨好地回望了一眼，坐回了原先位置。

“张团长，您看吧，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面，我爷爷总担心女孩会出事。”

“你爷爷说的对。”

“对了，这个真的很好吃。”前尘向后伸手，用非人的柔韧性，从身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和空舰上口粮机的原理是一样的。我不知道做什么味道好，做了随机品尝，结果爷爷也很喜欢。”

“你做的？”

“嗯。”

张团长仔细打量，找到了按钮，摁了一下，从盒子出口滚出来一个丸子。

入口清甜。

“嗯，确实不错。”

“这阵子用来给他们增加营养的。”前尘望向了伙伴们。

“我有个疑问。我开会时见过你。你这孩子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做个样子这么可怕的人形装置？”

“……”张尘迟疑了一下，没否认说前尘不是自己做的。“张尘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以前，眼睛少一只，听力很差，头壳被人踩坏长歪了，腿瘸。我内脏也不全，切下来好多都移植给我妈了。……前尘，其实，它就是从前的张尘啊。”

前尘轻轻地说，张团长如闻雷鸣。

他沉默了一会：“难怪你和爷爷住在长夏疗养站上。你身上，一定做过不少手术吧？所以，你是怕这些从前的伙伴认不出你？”

前尘迟疑了一下：“嗯，是啊。”

它转头四望：“前尘刚创造出来时，我看到它，就好像看到我的灵魂被抽出来了。它能代替我回到这里，我是很高兴的。”

“需要我带走你更多的伙伴吗？或者，带这台人形装置去空舰上检修一下？”

“暂时都不必。我留下，也不光是照顾他们。”前尘又咧开嘴，面目扭曲。

张团长现在认为这是笑。

“过几天您熟悉了就知道了。他们不管好是会惹事的。”前尘说着。见同伴们吃完了，就点名叫出了全部的女孩子，以及……张蟠。

兰泽终于决定了：这个孙子还是叫张蟠。

正常神州人对神话人物保持敬意，方式是避讳。和各路宗教徒的做法刚好相反。

所以还是别碰盘古大神的盘子。

要不然还不如叫张爱蛋，贱名好养活。

兰泽的这几个孙女和这个孙子都要回到神州。

老姜同志代表神州公诉方，向国际法庭开出了一个涵盖各类受害者的长名单，包括了移植手术的已知幸存者，未成年的“人体发育箱”母亲，以及其他各类具有代表性的旧城区居民。他们的存在既是证人也是证据。

正式开庭之前，名单上所有人都需要验明正身，安置下来，接受基因检验。这是一个大工程。

老姜又代表公诉方向国际法庭要求，从长名单中选取一些人参加开庭现场，法庭方面同意了。

张团长接受嘱托，来把兰泽的孙女带离令他感觉不放心的环境，这只是顺便的事情。她们将来也是要出庭的。

孩子们不久就该来了，兰泽不由得骚扰张尘这孙子，多问了他几句。

唯一的男孩是张尘选中的，长得漂亮是随便找的理由。真实理由是，这小子从小是个混蛋，从来不服任何人管。而且，很早之前他就提议过，挑个小姐妹洗干净送给法爷。张尘以前虽然耳朵不好使，但脑袋对着某些特定方向时，可以听得很清楚。具有神奇的声波定向接收能力。

兰泽不管他们之间到底什么恩怨。只是直觉地认为，这个张爱蛋，是个小机灵鬼。

别人多少都有伤残。这孩子居然没有。这说明了什么？至少他从小自我保护的本能就很强。

既然来神州，是龙你得盘着，是猫你得趴着。爪子收好，尾巴藏好，老实着点。以后就叫张蟠了。

而且，张尘也注意到了。伙伴们随着年龄长大，心智发育，损害别人的事情，每个人都做得越来越少。他们越来越多地，出于自己的利害而考虑小群体的利害。

兰泽使劲回忆那么大时的自己……他老迈的脑子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想起点，又感觉陌生得好像上辈子。貌似自己在那个年纪，成天作死琢磨着炸学校……

大家反正差不多，都是小混蛋。爷爷也别嫌弃孙子了。

兰泽定了定神，看看戴着头套沉浸在前尘世界模拟他自己的孙子：“我才发现，按照他们那个起名逻辑，你应该叫张拱灰啊！”

爱·Maria=张爱丽。敬·卡马拉=张敬莲。恭·Ash可不是张拱灰嘛。

张尘不淡定了。

他摘掉控制头套，悲愤交加：“爷爷！千万不要！我就叫张尘，这辈子不改了！”

“想什么呢。你身份卡都有了。”

“哦。对。”孙子又把头套戴上了。

兰泽面前投影着前尘传来的多角度影像，在独眼的俯拍视角下，前尘正在送张团长和六个离开的同伴一起出去。

他们穿过蜿蜒曲折的墙洞，就到了学校的荒废后院里。站在这里等待陆战队员绕过来汇合。

此时，他们并不是全无防卫。两台爬虫一样的低矮机器守在前尘前后。上面装备着高功率的热熔枪。旧城区什么破烂都有，关键零部件捡到了修修，凑活点别的就能用。但这两副武器不是破烂，是昨晚上趁乱捡的。

因此，张团长看那两把武器眼熟得很。型号相当老旧，平时难得一见。

“看来，你们是当地一霸了？”

“对。”前尘代替张尘承认了。

充当武装护卫的陆战队员很快到齐。

学校里的几个老师，远远地目送一行人穿过残破的墙壁，离开学校。小恶魔们不爱走门，老师们完全没有上前引路的意思。

僻静的背街上，空无一人。居然没有人躺在街边，街上的垃圾也不多。

张团长觉得很稀奇：“这里居然这么僻静的吗？”

“人当然都在大街上。那边吃的喝的什么都有。”张尘接过了前尘的控制，解释说。

“对了，我们从核心区过来的时候，看到很多空房子，那边怎么没人住呢？”

“没水喝啊。那是工厂区。空厂房不供水。”

张团长挑挑眉。

“我知道您的意思。”张尘接着说，“偷水会被打死的。他们是故意不给人随便喝水。有的水源封不掉还会下毒。”

“他们是谁？”

张团长随口一问，张尘却卡住了。

他认真想了想，才回答：“那些高高在上，欺负我们的人。我觉得是新城区里的人。但是旧城区的管理者，其实也住在这边。他们也欺负我们。”

“看来，太空城已经重新回到了阶级社会。”

“这是一种倒退，对吧？”张尘试着问。

前尘带着张尘看过的社会发展史纪录片，终于发挥了作用。

“对。但是神州之外的地方，人早就习惯了。人们只会说，躺在路边无家可归的人，是他们自己不努力。却忘了他们一直受欺负。”

“对了。”前尘紧跟着说，“所有人也会说，是那些人本来就不好。就像我们这些……魔鬼的小崽子。”

“不会是真的吧！”张团长惊讶道。

他兴致盎然地望着走在前面的六个孩子：“基因检测的结果我可得过问一下。”

“就是真的。听说过杀人魔张兰约吗？”

“原来是这个魔……”从灵异掉落人间，忽然就没意思了。

“我们自己猜的。从小大人也这么说。检测一下更好。”

前尘送他们到工厂区就停下了。像个大家长一样，告诫几个伙伴到了新环境要守人家的规矩，嘱咐张蟠照顾好小姐妹们，又嘱咐女孩子们乖乖听话不要乱跑不要惹事。

张团长看得有些好笑。

忽然前尘望向他，郑重地问：“您，可以拯救我们的太空城吗？”

“……”张团长沉默片刻，“让我们一起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