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沉月半躺在床上——这床实在有点破旧，更像是一张木床上随便铺就一床半旧不新的褥子。

军医目送三皇子远去，才回头小声问贺沉月：“将军，三皇子真的能做到吗？”

“能。”贺沉月淡淡说。

军医呼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

这一年多以来，贺沉月俨然已经成为齐尔曼城残员的心中神明。只要他点一点头，给出肯定答复，那么所有人都会相信他给出的这个答案。

贺沉月说：“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他的视线落在朝这边张望的人们身上。

他躺着的这个地方，实在有点不像样。屋子被砸开了半边，只剩下贺沉月躺着的这张床上面还有半边屋檐勉强遮挡着。

没有门，没有窗。

挡不住阳光风雨，也挡不住齐尔曼城残员的耳目。

贺沉月心想，三皇子刚才特地跑回来强调一遍那番话，何尝不是在说给这些残员听的？三皇子还很天真，以为他的这番话能够安抚下齐尔曼城的残余人员。

——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卵用。

一年了，京城对齐尔曼城的情况不闻不问，见死不救，遣送过来的粮草等物还经常对不上数目，连贺沉月这些战斗主力都经常饿着肚子上前线，更何况残存的百姓们呢？

他们不相信三皇子的话，不相信京城真的会给他们救赎。

他们只相信贺沉月。

贺沉月说能，那就一定可以。

于是，不仅仅是军医放下了心头大石，齐尔曼军民口口相传，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我们已经等一年了，再多等几天也一样。”远处一个满身黑灰的人大声喊道。

对，他们都等这么久了。

贺沉月轻轻摩挲着手指，眼神温和从容地注视着他们。

军医想起另一件大事，重新提起了心神：“三皇子走了，那异族大军会不会——”

“暂时不会。”贺沉月垂下眼帘，说：“异族正在进行皇权交替，新皇逐步掌权，异族大军应该很快就会退一部分人回去争权。至少一个月以内，异族人都不会再来了。”

军医和齐尔曼军民们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没人喜欢日以继夜的殚精竭虑，和没有尽头的战斗。

——

三皇子一路上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

他画了一幅画。

作为京城里有名的风雅皇子，三皇子的画技确实了得。

他画的是，那日他骑马伫立在废墟之中，看到的异族大军来袭、贺沉月率兵迎击的画面。

异族大军如蝗虫一般，强壮而源源不绝，铺天盖地；

贺沉月这边却零零散散，出战人员从四面八方冲出，看似壮观，却一个个身材瘦弱，连盔甲都撑不起来。

还有那些躲在废墟后，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他们瘦弱不堪，一个个都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对面冲来的异族大军，手里或拿着石块，或抱紧了自己的亲人。

相同的画面，三皇子画了三幅画。

他挑来挑去，最后决定三幅画都呈上去。

这三幅画，最终先一步到了京城。呈上朝堂，送到圣上的御案。皇上看完后，久久没有说话。

三皇子感触最深的是齐尔曼守军和异族大军相向而行的紧张冲锋感。所以他在画里也着重表达了这一点。

但皇上看到的，是齐尔曼城那废墟残垣，是那瘦骨嶙峋的士兵，是那满身狼狈却满眼仇恨的百姓，是那张扬得意的异族大军。

沉默过后，皇上吩咐太监总领把这三幅画拿下去给朝臣们看。

朝臣观完后，个个垂着眼帘，收着手臂，静默不语。

皇上看着这些画又被呈上御案，他淡淡说：“这是老三去到齐尔曼城后看到的。众爱卿怎么看？”

怎么看？

这不太好说。

最主要的还是愤怒贺家小子就这么点本事了！

但是没有人开口，把这种情绪说出口。

有些老臣小心翼翼揣着手，在心中反复斟酌着圣上的心思。

齐尔曼城被破一年多，贺沉月终于收回了齐尔曼城。

随后，就是圣上派出三皇子前去视察……

三皇子啊……

此人在京城里是个人物。

很特殊的人物。

现在，这个特殊人物三皇子送回了这样的画。

年轻的朝臣们感觉到气氛的凝滞，一个个垂首不语，不复从前的朝气蓬勃。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快步离开朝臣队列，扑通一声跪下去。那人高声呼喊：“皇上啊！求皇上开恩，赶快派兵增援齐尔曼城吧！异族人当真不是霍阁老他们说的那样，随随便便放几箭就能吓跑的！”

这人正是贺宗楼。

他跪的地方旁边，年逾六十的霍阁老眉头一跳。

皇天在上，他可没说过这话！

“半年前异族人三公主带兵篡位，如今正在收复异族内部兵权，此时正是给齐尔曼城休养生息之际！皇上，此时不派兵重建齐尔曼城，还待何时？”贺宗楼声泪俱下的呼喊。

皇上高坐御案后，没有言语。

霍阁老心里盘算着，他耐心等贺宗楼说完，才出列拱手弯腰称：“贺元帅此言差矣，三皇子刚刚率兵三万前往齐尔曼城，增援齐尔曼。皇上还是很关心齐尔曼城，和贺将军的。”

他加重了贺将军三个字的读音。

立刻就有激进的年轻臣子按捺不住，站出来大声说：“贺沉月何德何能称将军？没了贺元帅，他连齐尔曼城都守不住！”

“你们亲眼看到齐尔曼城是在我儿手上丢的？”贺宗楼猛地扭头，怒目而视：“世人皆知，齐尔曼城丢之际，我儿已经率兵回京；若非裴城主及时发出书信，留住我儿，让他违抗皇命返回齐尔曼支援，齐尔曼城现在早成了异族人的领地了！”

静默不语的皇上，眉头轻轻颤动了下。

贺宗楼说的话是事实。

但守不住齐尔曼城的三个将军，却是朝中老将，是在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和贺宗楼一样为了稳固皇位，自愿前往齐尔曼城驻守的有功之人。

所以，哪怕朝臣明知事实如此，在这一年多关于齐尔曼城问题的争吵中，渐渐演变成是“贺沉月丢了齐尔曼城，几位老将军浴血战死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