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讨论最终并没有能够得出一个有成效的结果。

马格努斯一共提出了十二个可能的猜想，没有一个能够通过，不是被法师否定，就是被他们自己否定，认为站不住脚。不过，虽然结果是如此地令人失望，马格努斯却也没有再表现得像是一个破碎的人了，他甚至看上去有了点信心。

黎曼·鲁斯对此有些不满——他呲牙的动作在一众安静思考的原体中是如此显眼。不过，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

+仍然对你的兄弟感到不满吗，鲁斯？+

灵能的触须突如其来，触碰到了他心灵中的某个角落。鲁斯抬起头，发现铁桌后方的法师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那些为了玩闹而被制造出来的小型闪电在他的指间急促地跳跃，带着绚烂而刺眼的色彩。

是的。

鲁斯坦然地在心底承认了——我知道我好不到哪里去，船长，但他呢？如果不是他，事情本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

他是我们中最聪明的，如果你问，我会承认这件事。至少我就学不来那么多东西，但他也是我们中最愚蠢的。

因为他完全不知道何时该停手，他也不知道，任何事都应该有个界限，有个边界。我敢打包票，船长，如果您将您的魔法教授给他，迟早有一日，他的好奇心会再次摧毁我们。

+哈，你提出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想，鲁斯，但也非常有趣。我现在很闲，所以有时间来和你讨论这个话题......你想继续听下去吗？+

当然。

黎曼·鲁斯无声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呢？

+那么，很高兴你愿意来听我发牢骚。+

发牢骚？等等，我——

他的意识就终止在这里，下一秒，伴随着一阵刺眼的光芒闪烁，黎曼·鲁斯陡然发觉自己在一瞬间便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地界。

在这里，一切都井然有序，无数的书籍构成了天空与大地，它们有序地旋转，有序地分布，甚至有序地呼吸。

“欢迎来到我的私人藏书室，鲁斯。”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愉快——鲁斯当然知道这种愉快来自于何方，他自己就对这种愉快非常熟悉。

“没想到您也会来这套......”

芬里斯人转过头去，露出了个有点古怪的笑容：“私人藏书室？马格努斯要是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他恐怕做梦都想来一趟。那个书呆子。”

“就算他能进来，这些书也不会同意被他阅读的。”

法师走到芬里斯人身前，活动了一下手臂。骨骼紧绷的声音从他的肩部传来，这件事显得很是诡异。但是，无论是他，还是鲁斯，都没有注意这件事。

“同意？”鲁斯眨了眨眼。“这些书...有自我意识？”

“是的，鲁斯。它们都是有着自我意识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可以说它们甚至都拥有生命了——不过，我不会允许最后一步成真的。”

何慎言向前走了一步，由厚重典籍所构成的道路很好地承载了他的重量。他顺手从空气中拿下了一本旋转着的黑色典籍，将它翻开后看了一眼，随后便扔给了鲁斯。

芬里斯人顺手接过了，态度很是自然。他低头看了眼书名，那些扭曲的字符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高哥特语单词。

《魔力》

还没等他揣摩一下这个词语和其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更多本书便被法师以闲庭信步的姿态一本一本地扔了过来。每一本都重量惊人，每一本都令人感到古朴或神秘。鲁斯接住它们，随后一一记下名字。

《符文的基本应用》

《附魔：如何将一把破烂椅子强化成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

《灵魂学：分裂的可能》

《登神之路》

《信仰的粗浅运用，以及它的危害》

《卡玛泰姬秘史：黑袍人》

“啊，最后一本就别看了，我拿错了。”

一只苍白的手从鲁斯怀中将最后一本书拿走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本典籍便消散在了风中。鲁斯微微挑眉，很确信那本书里提到的黑袍人就是船长本人。

这倒是很有意思。他无声地笑了笑。

“所以，您给我这些书又是为了什么呢？”鲁斯问。

“话说在前头，我或许喜欢听故事，但我可不喜欢学习——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掌握了我所需要的东西了，船长。我知道如何挥剑，知道如何战斗，知道怎么在战争中灭绝人性，获取胜利......以及，人类应该如何存续。我知道这些就够了，我可不需要更多。”

“你不想学习是你的事，鲁斯。我也没有要强迫你学习的意思，这些东西也并不适合每个人。至少登神之路那本书就不适合给洛嘉看，他看完可能会疯上一段时间，虽然他现在已经死了。”

“......那本书是讲什么的？”

黎曼·鲁斯必须承认，哪怕他知道法师是在故意勾起他的好奇心，他也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从书名上，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法师回过头来，恶劣地一笑。

“那本书里包含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如何登神的全部步骤。从跨入超凡的第一步，到成神的最后一步，每一步都写的详细无比，而且已经在数百个世界里获得了大量的证据支持。”

“有许多普通人因为得到了这本书的复制版可是真的成为了神明，我的意思是，真正的——神明。”他刻意地将尾音拉长了。

黎曼·鲁斯的手抖了一下，芬里斯人谨慎地问：“...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鲁斯，字面意思。不过，这并不是我说洛嘉会疯上一阵子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因为这本里将神明贬的一文不值。”

鲁斯的表情变得有些愕然。

“实际上，这本书就是他为了辱骂一个神只写的，他为了从根源上证明对方的存在毫无意义且具备大量复制性所以才写了真本书——换言之，他在骂那个神只是个廉价的日用品。”

“我认为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有些偏激了。神明在某些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好了。”

法师停住脚步，打了个响指。世界在霎那间变化，鲁斯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幅情景了，但仍然为之感到震撼。

世界正在他眼前褪色，一种新的色彩从他视界的边缘攀附而来，下一秒，一间舒适的、带有壁炉和扶手椅的小房间便出现在了他眼前。

“坐下吧——至于那些书，你可以将它们扔在地上，不碍事的。它们会自己管好自己。”

鲁斯依言照做了，厚重的典籍被扔在了地面之上。它们的书嵴开合，像是人类那样用翻开的两部分书页走远了，去往了房间角落的书架之上。

直到坐下以前，鲁斯都一直观察着它们的行动。

“那么，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正事好了，黎曼·鲁斯。”

依然带着那副招牌式的微笑，法师苍白而瘦削的脸上在此刻却出现了一种难以描摹的神情。

他冷冷地笑着，双眼微眯，平直地目视前方，嘴唇抿得紧紧的。鲁斯在第一时间以为法师正在看着他，但是，在下一秒，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法师没有正在看他。实际上，鲁斯觉得，他的目光在那一刻落在了其他地方。凭借着狼的嗅觉以及他的敏锐，鲁斯觉得，他在那眼神中看到了几个复杂的信息。

他看见后悔，看见畏惧，看见愤怒，看见茫然——以及最为强烈的一种。

憎恨。

“从这里出去以后，你的心中会多出一把剑。”

法师说：“一把用来杀死我的剑，它可以在必要时终结一切。当所有事都朝着无法挽回的时刻急速狂奔之时，你要做你该做的，黎曼·鲁斯。”

首先到来的情绪是难以置信，然后是涌动的、有如实质的愤怒——鲁斯勐然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双拳紧握，犬齿突出嘴唇。

第一时间看上去，他仿佛甚至还有点委屈。

“为什么是我？！”他嘶哑地问。“我接受我的命运，船长，我接受我的父亲为我所设计好的道路——但那不代表我会毫无怨言的接受它，甚至于再一次地拥抱它！”

“因为必须是你。”

法师冰冷而理性地宣告，简短的话仿佛一句脱口而出的咒语，让四周的空气凝结。他缓慢地站起身，将手探入了自己的胸膛中，取出了一把纯白色的利刃。

“因为只有你，能够在最后一刻到来的时候保持坚定，黎曼·鲁斯。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一直都知道，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你能保守秘密。是的，我知道你可以。”

他微微一笑，此前的气氛在霎那间崩解。

“这对你很不公平，我很抱歉——但我需要你在那一刻杀了我。”

“哪一刻...？”

芬里斯人的嘴唇颤抖着：“我甚至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闲暇谈话，可你却——我不接受它！”

他后退，一直后退，甚至抵住了墙壁。

“你会的。”

法师低下头，叹息了一声。

“当我为你揭示一切...你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