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豆大雨点瓢泼一般从天而降，昏暗的天穹时不时划出的一道道闪电将洛阳照亮，旋即又隐于黑暗之中；继而便是“轰隆隆”的雷鸣雨幕中闷响。

宣政殿灯光明亮，大隋君臣正在殿中举办朝会，部署着今年春耕任务。大隋这几年战争不断，仅仅只是前年到去年，杨集先后打了吐谷浑、高句丽，对钱粮的消耗极大。

当然了，这里的“消耗极大”并不是说花费在战争之中，事实上，杨集作战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以战养战，并没有用到朝廷多少钱粮。关键是大隋收复西海都护府、安东都护府以后，还要进行战后治理。而安民、战后重生所需钱粮往往比打仗更多，这也就是俗话说的“破坏容易建设难。”

大隋虽然富足，可没有人嫌钱粮多，而春耕顺利与否，直接关系今年是否有个好收成，再加上太史监又预测今年将是一个暴雨不断的年景，故而大隋君臣都不敢有丝毫大意。

杨广对此格外重视，他再三叮嘱，要求臣子抓紧春耕、做好防范洪涝的准备，同时让各部下发邸报，令各个州郡在高处储存粮食、备战洪涝。

诸多朝臣也提出了很多利国利民、应对洪涝的良方，杨广觉得合理的，都会采纳。即便某些方案存在异议；他也没有武断下结论，而是让大臣当廷议出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对策。

就在杨广即将宣布散朝之际，一名侍卫从殿外疾步走入大殿，行礼道：“卫王到！”

众臣一眼看去，立刻发出一片嗡嗡之声，只看到杨集浑身湿漉漉的大步入殿，水珠沿着贴额的头发、衣襟滴落在地。

杨集没有在意朝臣们的目光，径自带着一身水、目不斜视的昂然上前，见杨广深施一礼：“参见圣人。”

“卫王辛苦了，免礼！”杨广微微一笑，关切的说道：“天寒地冻，卫王为何不先换身干净衣服再来？”

杨集站直身躯，一本正经的向杨广说道：“若非如此，圣人焉能知晓微臣拳拳爱国爱民之心？焉能知晓微臣之艰辛忠诚？遗憾的是洛阳街道铺了青石板，没有泥泞、泥潭，否则的话，微臣定然打个滚，带着一身泥泞前来面圣。”

杨集装模作样的向杨广拱手一礼，问道：“圣人，您觉得微臣演得像是不像？”

刹那之间，宣政殿内鸦雀无声：其实这个套路，向来是臣子用来表忠诚、勤政的良方，只不过没有人像这么说出口，而是以肢体语言来表示；皇帝也是心知肚明，然而皇帝也没有去点破，反而嘉许一番，弄得最后其乐融融、皆大欢喜。如今杨集竟然以己为例，极尽揶揄的挑明的这种“行为艺术”的真面目、揭开了虚伪的面具，日后谁敢这么来“玩”？

杨广忍着笑，目光扫视下首，久久没有说话：杨集以这方式入殿，不但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同时也绝一些臣子的表演方式，可谓是一举多得。

过了良久，杨广坐正身躯，意味深长的说道：“还行，不过比些‘能臣干吏’差远了。”

“那我改进！”杨集顺势说道。

“此事休要再说！”杨广见到杨集浑身湿漉漉的，生怕他被冻坏了，立刻言归正传的问道：“陇西李氏那里如何？”

杨集一字一顿的说道：“证据确凿、供认不讳。”

“倒是老实自觉得很呐！”杨广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这一次要诛杀的对象，不仅仅只是活跃在官场上的李穆、李远等支，还要把嫡系一举拔出，唯有如此，才能达到以正达官显贵视听、以正世家门阀卑劣的风气。如果杨集手上证据不足，而陇西李氏主要人员在关键时刻硬气一回、尽皆抵死不认，就不好将这个枝繁叶茂的大世家一举拔除了、也起不到震慑宵小之辈的作用。

现在一切都好办了。

“有着大量人证、罪证在，他们想不自觉都难。”杨集附和了一句，接着介绍起了案件进度：“圣人，臣知悉李氏里通外敌、卖国求荣，令三支大商队分别携带禁物北上，由于声势浩大，臣生恐一干人犯逃跑，便动用了郇王率领的招摇军，以及灵武军、凉州军。“在天水县成纪县，臣惟恐与李氏狼狈为奸的官员通风报信，使嫡系子弟听到风声、率先出逃；又是异地用兵，调用了扶风、会宁、金城、临洮的兵马，最终成功将犯官、李氏子弟一网打尽。在京兆郡，同样采用驻军抓捕人犯、嫌疑犯，而不是使用当地的巡城军、役卒……”

介绍完毕，杨集抱拳一礼，向杨广请罪：“由于事态紧急，为了确保风声不至走漏，故而不曾上报朝廷；失当之处，还望圣人降罪。”

杨集出发之前，其实杨广已然授予了大权、军权，只要对案件有用，他就可以调动一切力量为己用，然而杨广为了避免消息走漏，并没有向朝臣们详说此事。杨集在大兴城的时候，杨昭就说洛阳几乎翻了天、弹劾他的奏疏更是如雪花一般“飞”到紫薇城。

未免事后生波，杨集本着“走别人之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原则，干脆扛下此事、当众“请罪”。

第943章 风雨满洛城

如今有这桩震惊天下的大案为基，杨集又把他的所作所为定义办案需要，而且主动认罪请罚，杨广又当众做出定断，他那“擅自”调兵的行为自然一笔勾销了，日后谁不能敢拿此事来弹劾他。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向杨集望去，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之色，很多人只知尧君素和李端等将率军配合宇文化及，封锁大兴城、纵兵席卷于京兆郡各县，而幕后之人便是杨集。由于全郡鸡犬不宁、鸡飞狗跳，故而一些人立马跳出来弹劾杨集。

却不曾想杨集除了动用东宫十率兵马以外，还调动如是之多的兵马。他们所弹劾内容与此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足道哉。

“朕授予便宜行事、临机决断之权；卫王此之种种，又是为抓捕贼人而为，何罪之有？”杨广的目光从杨集身上移下首诸臣，轻飘飘地给出了一个解释，然后又说道：“依朕看来，不仅无过，反而有大功，诸卿以为如何？”

“谢圣人不罪之恩。”杨集行礼道。

殿中群臣又不傻，此时听了杨广和杨集一唱一和，岂能不知两人早已商量好？于是无奈起身出列、纷纷向杨广拱手行礼道：“圣人英明。”

杨广摆了摆手，等大殿安静下来，他沉声向群臣说道：“诸卿，彼等卖国资敌恶贼罪不容赦，理应施以严罚。然而据太子、独孤侍郎昨天发来的奏疏上说：京兆府涉案官员和人犯极多，经过第一轮排查后，还有三四千人；扶风太守钱世雄又从陇西成纪县押解了千余人入关，此外还有授予李氏商队过关文牒的官员、军官尚未归案……若是再加上洛阳和天水周边的李族中人，将是一个骇然听闻的数目。”

停顿了一下，杨广又说道：“面对如是之多的人犯、嫌疑犯，朝廷既不能武断的施以严惩，亦不能说杀就杀，否则的话，容易造成冤案、于国不利；律法，也将形同虚设。以朕之见，朝廷理应委派一些能臣良吏居中调试、主审此案，而不是东西两京各审各的，诸卿以为如何？”

“圣人所言极是。”李子权上前深施一礼，正容道：“圣人，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卫王又将案件办到了此处，无疑便是主管此案的最佳人选，可由卫王召集一些人手负责此案。”

就目前来看，杨集确实是“主审”此案的最佳人选；不过杨广知道此案即便是审到最后，仍旧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局面，而主审之人肯定受到很多人仇视、敌视；他可不希望杨集举世皆敌。

裴矩见杨广迟疑难决、左右为难，便猜出不想让杨集审理此案，而杨集也像不太乐意，于是上前一礼，说道：“圣人，此案不仅与通敌卖国有关，还涉及三千名阵亡的凉州籍将士。卫王虽能秉公执法，然而别人却不会这么看；甚至有些不明就理的人还以为卫王公器私用、清除异己，若是如此，连日朝廷之清誉也受影响。依老臣之见，卫王理当避嫌为要。”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又没有伤及杨集颜面，可谓是面面俱到。殿中君臣闻言，心中都能接受，即便是建议杨集主审此案的李子权也无话可说。

此案说是举国关注也不为过，无论谁来主审、谁都不敢徇私枉法，否则连他自己也搭进去，杨集只要加以关注即可，用不着、也不想把大量时间耗在其中。此刻一听裴矩这么说，便向杨广拱手道：“圣人，裴相言之在理，未免影响朝廷声誉，臣当避嫌。”

“也罢！”杨广顺坡下驴，稍一思忖，目光看向了苏威，沉声说道：“苏相，由你主审此案；大理寺和御史台、刑部、两京官员从旁协助。你看如何？”

苏威听了杨广之言，他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他知道这是一项得罪人、结仇无数的任务，于是一直默不作声、袖手旁观，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哪怕不说话，这艰臣的任务也会降落到自己的头上。

他心中其实很想推却此项任务，但是他别无选择，一是诸相之中，只有他苏威一人没有实职；二是圣人犹自对他不满，假如他胆敢反对、摞下担心，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另外，他也想打一场漂漂亮亮的翻身仗，

迎头杨广淡漠的目光，苏威只好走上前来，肃然行礼道：“老臣遵命。”

“好！”杨广满意点头，吩咐道：“苏卿务必严审此案，尽快给天下人一个心悦诚服的交待。”

苏威闻言苦笑，硬着头皮道：“老臣遵旨。老臣定不会圣人与天下人失望。”

“朕相信苏卿能够办好此事，若不然，也不会将此重任托付。”杨广与苏威客套完毕，目光看向了杨集，忽然发现他受殿中火炉热气一熏，浑身冒出了白气。

这一发现，让杨广有些哭笑不得，他微微一笑道：“卫王破获大案、将一干乱臣贼子一网打尽，有功于社稷、有功于国民，不可不赏。你与朕说说，你要什么赏赐？”

“为国效力，乃是微臣应尽之责，谈不上有功。”杨集说完，又请命道：“只不过微臣在大雪、大雨中匆匆忙忙的往返于洛阳、天水，着实是有些累了，恳请圣人允许微臣休息十天半月。”

杨广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数字，模棱两可的向杨集说道：“卫王如此来回奔波，确实需要好好休息。朕也不是不是尽人情的人，你且回府好好休息。”

杨集见他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只好无可奈何的抱拳道：“谢圣人！”

杨广又向他说道：“新罗遣使前来朝拜我国，正使乃是该国王长公主金德曼、副使伊飡（宰相）弩里夫。据道王昨天发来的急报上说，新罗使节团的船队已达东莱郡，此时由北方水师副都督裴仁基护卫而来，不日就会抵达洛阳。你在辽东与他们有过接触，届时，由你代表大隋与对方洽谈。”

春节前后，新罗也派遣使者团前来朝贺，不过辽东战事刚刚结束未久，海东三国各忙其事，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制定新的国策，故而没有重要人员前来，并由使节上交国书、呈上致歉书信。

对此，杨广也不以为意。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新罗过后不久，竟然专门向杨义臣递交国书，说是遣使入朝谢罪，既然新罗如此尊重大隋、注重礼节，杨广自无不允的道理。而与新罗相比起来，百济和新生的高丽就显得有些令人不满了。

杨集不知此事，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抱拳应道：“遵命！”

朝会进行到这，已然无事可议，杨广宣布道。“散朝！”

众臣哄然行礼道：“恭送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