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差矣，你的父亲错了，你知道什么是完美的人吗？”董小生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什么意思。”

“人类的记忆力是有限的，面对一个还活着的人，我们总是会下意识跟他去比一比，而面对一个死去的人，我们表面上会用最后的好话，来给他死时最后的尊严，实际上在漫长的时间中，我们会只留下一个死者好的细节，人类的善忘性在这里产生了影响，也就是说我们天生就会擅长忘记对于我们来说并不美好的记忆，而偏好留下对我们来说较好的记忆。”

董小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换句话说，就是我们会让一个逝者，越来越完美，以至于最后这个人会变成一个过滤掉所有负面信息的完人。”

“真的吗，所以，其实妈妈也会不这么完美吗？”小女孩姬光予。

“这样说吧，人没有完美的，比如，你认为我完美吗？”董小生给自己挖坑，试试看能不能坑死自己……

“嗯，我感觉，您有些较真。”小女孩思考片刻，才作答。

董小生点点头，表示认同：“就着你说的这个特点说吧，你看在这样问题上的较真，你会觉得是个缺点，但是同样的特质，如果放在了另外一个场景下，比如，如果是学术研究上的‘较真’，那就可以说成是一个正面的特质，认真。”

小女孩有些明白了董小生的意思：“那……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比如说，另一个词‘善良’，如果在一些情况下，比如帮助弱小，让乞丐活下去，就是正面的，而在另一个情境下，比如在战场上，对敌人的‘善良’，不忍心下死手，那么会换来的就是自己的死亡，或者是自己战友的死亡，那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孺子可教也，你父亲跟你讲的母亲的事情，都是他见到的，还是抛去了关于母亲的不开心事件的那部分，所以，无论怎么讲，在你这里得到的信息，都是母亲是个好人，是个完美的人，一个特质好的方面，都需要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下，才能谈，如果不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下谈特质，那就是在耍流氓。”董小生感到有些欣慰。

“董医生您果然是专业的，这一点我之前确实没有想到，我总是对自己过于苛责，就是为了变成像母亲一样完美的人……而这样的过度追求，造成了我的心理变形……我忽然想起来，之前父亲曾说过，我继承了母亲的有点，很多地方比母亲还要完美，那时候我认为他只是安慰我……现在看来，或许那才是事实……”

小女孩越说越激动，忽然泪如雨下。

心境的改变，价值观的崩塌几乎就在瞬间。

董小生今天所做的很难说是好是坏。

一个完美的影子倒塌，对于一个仅仅九、十岁的小孩子心目中，可以造成的冲击有多大，董小生很难想象，不过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一个影子倒塌，可以站立起来另一个影子，比之前更坚固，不破不立，另一个影子叫做“自己”。

一个人的自信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而应该是自己给自己的，给自己最好的礼物，就是接受自己生命的馈赠。

董小生没有打断小女孩姬光予的哭泣，而是选择了转身离开。

有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万事开头难，有时候一个开始，就可以决定大势。

只需要一些后续疗程，辅导治疗，自然可以痊愈，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让她恢复，之前跟随母亲脚步，所获得的知识与成长，都是她未来强大的本钱。

潜力股，看好她，祝福她，就是给她最好的礼物。

生日快乐。

……

关上门，董小生去了一楼，交了209的钥匙，给洪姐说了自己的治疗进程，洪姐笑着记录，简单告别，董小生回到了二楼。

另一间，也是今天的第二个病人，218号房。

房间再在走廊的另一侧，与209号房相反的方向。

轻轻敲门，这是礼仪，随后开门，开门的一瞬间，一股惆怅的烟味飘到了董小生的鼻子中。

狠狠抽了抽鼻子，董小生微微皱眉，很快调整，挂上了自己的笑容。

酒在羊城精神康复中心是违禁品，任何人都不可沾，尤其是给病人提供酒精饮品是被严令禁止的。

而烟则不然，是一种没说不行，但也不倡导的。

这是一种生活习惯，会影响他人，却也危害不大，只需要注意别引起火灾就成。

酒会让正常人失去理智，对于本来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患者来说，就是诱发病症的引子，更是火药桶的引信。

烟则不然，有些人饭可以不吃，但烟就是不能断，而烟对人的理智影响甚微，更多层次是一种压力的排解和提神的必备物……

即便如此，在羊城精神康复中心，烟也是一个管制比较严格的东西。

像是这样的烟味浓度……这在这里简直就是土皇帝级别了……

关上门之后，董小生环顾四周，这里很邋遢，脏衣服随意仍在地上。

董小生很怀疑，如果不是在周末有工作人员来各个房间打扫，这里肯定会变成一个猪圈……

肮脏、恶臭。

这是董小生的第一印象。

另外就是看向房间的患者，也是这次探访的目标人物。

那是一个男人，仰头躺在床上。

嘴里的烟头，随着他胸口的起伏，一明一暗。

眼神空洞，似乎失去了灵魂，烟灰缸在床头柜上，但烟灰却不是都在里面，有一部分就是随意掉在床单上。

白色的床单上，有几块被压瘪的烟灰，变得不黑不灰……

再加上一个不拘小节……

嗯，第二印象。

面对这样的患者，董小生决定主动出击：“你好，我叫董小生，你可以叫我董医生。”

熟悉的开场白，换来了同样熟悉的沉默。

董小生扶着自己的额头，看着男人忽明忽暗的烟头，感觉有些眩晕。

男人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考虑到抽烟会让人看起来更老一些，董小生不知道自己看得准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