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已经不想再去看这种贪小便宜之后得意洋洋的神情，对她来说，每看一眼这些人，就好像是对自己爷爷的一种亵渎。

那尖嘴猴腮的老太太可没有什么自觉，完全沉浸在这种“夺宝”的喜悦里，一对包裹在皱纹中的狭长双眼里满是对于下一道菜什么时候上桌的期盼与渴望。

秦正阳甚至看到她的目光停留在其他尚无人坐的席位处，心思十分清楚，就是在盘算着要不要把其他桌子上的鸡腿也一并扫到她的小兜子里。

对于这样的人，他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了就觉得恶心。

好在等到第八道菜也上桌的时候，这老太太终于收了手，原因无他，是直系亲属们做完了正事，一起涌入了饭店大厅。

常乐在这群人之中见到了自己的父母，见到了云天，见到了二姨奶，三姨奶，三姨爷等等一群熟悉的面孔，心中冷冷一笑。

她本该也在那群人之中走来，不知为何却被扔在这莫名其妙的一桌里，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参与者。

常乐妈妈大约也是一直在找女儿的，一双眼睛到处瞧着，最后定格在老太太这一桌，总算瞧见常乐的身影，轻轻松了口气。

常乐爷爷的告别仪式同常乐过去所参与过的白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站在台上说话的人从常乐不认识的人变成了她的爸爸，甚至在她没被任何人事先告知的前提下，就被人拉上了灯光聚焦的最中央位置，手里被人塞了一个话筒。

“……”

常乐迷茫地看着台下众多陌生的面孔，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荒谬。

比她感觉更加荒谬的是她那一桌从没开席时就说了常家不少家长里短的坏话，并且偷偷又藏菜又藏烟酒的尖嘴猴腮的老太太。

“说话啊！”站在一旁的主持人不满地看了常乐一眼，鄙夷道：“这是孙女吧？”

常乐爸爸也推了推常乐的后背，示意她不要冷场，她这才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大家……吃好喝好。”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嗤笑出声，主持人在一旁汗流浃背地打着圆场，“哈……这、这……孙女跟爷爷平时的关系特别好，可能一下子受不了这个打击——”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常乐爸爸使着眼色，示意后者赶紧把这倒霉玩意儿领下台去。

常乐爸爸也是脸色突变，急匆匆拽着常乐就下了台，期间的力道不是一般的大。

常乐忍受着手腕间传来的剧痛，全程一声不吭，直到被她爸爸拽到一个暗处角落，后者这才松开钳制着她手腕的大手，二话不说，一个巴掌扇来。

“混账，瞧你在瞎说什么！”

常乐爸爸是真的生气了。

他平日里虽说对常乐欠缺管教，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好父亲，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

这一点，从他这次急急从项目中脱身前来照顾老人就可见一斑。

然而让他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女儿居然当着这种严肃的场合说出了这样没有教养的话。

什么吃好喝好，她当这是一场儿戏吗？

常乐从她爸爸的眼中看到了真真切切的失望，这种失望带着渗到骨子里的浓烈厚重，在本就缺乏交流的父女间竖起一道透明的墙。

“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还很能说吗，我这一巴掌打冤枉你了？”常乐爸爸气急败坏地瞪着一言不发的女儿，掌心处火辣辣的疼痛和女儿面颊处那高高耸起的红肿无一不在提醒着他刚刚那一巴掌的力道究竟有多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堪称后悔的情绪，只是很快便被他强行压下。

常乐在这样的场合公开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他还要对她心软，才是真的害了她。

为免自己真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瞪大了眼睛，紧紧抿着嘴角，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非同一般的凛冽杀气，好想要把常乐生吞活剥一般。

常乐在这样的重压之下依旧保持沉默，直到她爸爸耐心告罄也不曾皱半下眉头。这种死不认错的精神在她爸爸的眼中无异于是一种挑衅，好在在他真的要再一次扇常乐巴掌的时候，云天及时赶到。

“舅，前边没你主持大局可不成啊，你快过去吧，乐乐就交给我。”

常乐爸爸恨恨看了常乐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天站到常乐身边，先是看了看她那红肿的脸颊，叹了口气，然后才对身后一暗处说道：“出来吧。”

秦正阳应声从暗影里快步走来，心疼地拉着常乐去公共洗手池拍冷水消肿。

刚刚常乐在台上语出惊人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深感大事不妙，可是自己身份特殊，在这场告别仪式里已经成了常乐父母的眼中钉肉中刺，显然不能在这时候大出风头。

好在他从常乐那里听说过云天，这才曲线救国。

“乐乐，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刺激我舅舅做啥？”云天站在一旁看着常乐洗脸，忍不住纳闷道，“这可是姥爷的告别仪式，你又不是那种爱作的女孩，这次怎么这么不会看场合？”

“……哥，你送爷爷最后一程了吗？”常乐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

云天一怔，下意识答道：“当然，怎么突然——”

他顿了一顿，突然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道：“难道你是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吗？”

“……”

常乐没有回答，不过她的表情显然已经代表了一切。

云天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正色道：“乐乐，你大概是误会舅舅舅妈了，他们不让你去捡骨，是真的为你好。这么说吧，你想想看，姥爷他进到焚化炉之前还是完好的一个人，虽然没有了呼吸，但你只要瞧见他的样貌便会回忆起与他相关的所有事，可是这人一旦进了炉子，再出来可就成了灰了……乐乐，你懂吗？我的姥爷你的爷爷，成灰了，只有几颗牙齿跟几截特别难烧的骨头藏在灰里，要亲人拾掇。”

“那种真实摆在眼前的巨大冲击，至亲至爱在眼前灰飞烟灭，那种痛苦，你扪心自问，真的能面不改色地坦然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