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爷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太太黎英耳中。

天还未亮，黎英就差使府内上下备酒做菜，为叶三爷做接风宴。

黎英才过三十，但因保养得宜而显得甚为年轻。她是洪华堂前堂主黎彬的独女，从小被众星捧月，使得性子极为娇纵蛮横，再加上叶三爷对她所做之事放任不管，更是目中无人恣意妄为。

她喜爱西洋物，特爱香水。做工繁杂的小洋裙外面套一件羊绒斗篷，烫着俏皮又浪漫的欧式宫廷卷发，再喷上点怡人的香水，活脱脱就是一个西洋公主。

黎英不似一府主母，更像受尽娇宠的大小姐，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却也只有三分钟热度。

听到仆从来告，叶三爷的车近了，黎英连忙携着儿女前去相接。

二姨太张青荷和四姨太董沁早已等候在门口。叶华君乖巧地站在张青荷身后，宽大的披风将他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一双浅瞳因畏光而微眯着。

黎英斜睨一眼叶华君，冷讽道：“张青荷，你带这个妖孽出来接风，可不是给三爷招晦气？”

张青荷颔首低眉，平和道：“他是初新的孩子，不是妖孽。”

“不是妖孽？那他何以白发白瞳？”黎英盛气凌人，“你倒说一说，你是用了什么妖法，缠得三爷留你这么多年？”

张青荷低眼不语，不愿与她起冲突。

这女人真是忒没劲！永远一副低眉顺耳的样子，有时刻意一根针插在她的心口，她也无动于衷。像一潭死水，一块死肉，闷得教人心烦。如此无趣，三爷到底喜欢她什么？

黎英只觉她甚为碍眼，喝道：“滚后边去！”

董沁暗自窃笑，出声道：“太太，何必为她动怒？不过一个多余的人，实在犯不着。”

说话间汽车在门口停下了，黎英立马变了脸色，拉着一双儿女急急上前去迎接。

叶三爷从车上下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扑了过来，喜孜孜地唤：“爹爹！”

叶三爷一手抱起一个，左亲右吻：“哲君，思亦，可有想爹爹？”

黎英笑道：“怎会不想？天天念着你，要你带他们去玩呢。”

转眼一瞥，瞥见一个男装短发的人，讶异道：“这是三爷新收的护卫么？长得可真俊。”

婢女秋蕊认出来，低声提醒道：“小姐，她是杨素蝶。”

黎英面色一沉，杨素蝶这个名字她岂会不知！

三爷精心收藏的剪报集里，每一张都有这个名字。她曾气愤地撕过两页，竟遭了三爷掌掴。那一刻她才知，和什么张青荷、王溶月争风吃醋全是白费气力，原来藏在心间不曾提起的，才是三爷最重要的人。从此以后便将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当成最大的敌人。

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三爷会将这个女人带回来。顿时如临大敌，指着素蝶大喝：“叶府不欢迎你，还请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素蝶尴尬地笑了笑：“叶三爷，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我不便再叨扰了。”

“素蝶！”叶三爷放下一双儿女，急步来拦素蝶，“你昨夜答应我留下的，怎能出尔反尔？”

“可是……”素蝶瞥一眼气红了脸的黎英，为难着：“我以什么名义留下？”

“快过小年了，堂会上要闹一场晚会，青荷说大家都爱看戏，但他们又抱怨戏班子的戏排得不好。戏曲一块你在行，可否留下做戏剧老师，指导调教一下他们？”

老师？素蝶一怔。叶三爷既给了她体面，又不至于场面太难堪，她来这里是上宾，而不是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倒真是想得周到。

于是笑道：“既如此，我自当尽心竭力。”

黎英横了一眼张青荷：“晚会上要排戏？我怎不知？”

叶三爷道：“你什么时候管过这些事情？你不知是自然。”

“三爷，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张青荷她不过是一个妾，你怎能这样对我！”

“黎英！”

叶三爷面有不耐，但碍于孩子在场不便发作，抱起叶华君快步进了府。其他人见势也赶忙跟了进去，徒留黎英在原地撒泼生气。

吃过接风宴后，叶三爷亲自领着素蝶熟悉府内环境。

小花园里种着许多藤萝花，但经不住萧瑟寒风，枯黄的枝蔓颓挂在架子上，倔强而不甘地攀附着。

穿过小花园往里走，便是叶三爷的卧居。西边是书房，东边是卧榻。书房里的摆设与金陵的叶府没多大的区别，仍是一壁书墙，一张雕花红木桌椅，摆设简单却雅致。桌上放了一盆茂盛的春兰，幽香淡淡，含苞待放。

素蝶闻香过来，轻抚着花骨朵道：“这是什么花？寒冬腊月的，它倒要绽放了。”

“是春兰。”叶三爷深深望着她，“这个品种，叫做素蝶。”

抚花的纤纤玉手顿了顿，“可真是巧。”

“不巧。我是知道它叫做素蝶才买的。”

素蝶僵了一阵，无话可答，遂抬头望向书橱想转移话题。一眼扫过去，国学古籍，戏曲话本，小说唱片，从古至今，从本国到外国的着作一一都有，但只一本没有书名的厚牛皮册子吸引了她。

她正要伸手去拿，却被叶三爷快速抢走。

素蝶顿生好奇：“那是什么书？”

“是不适宜你看的书。”

“什么书会不适宜我看？”素蝶想了想，霎时羞赧起来，“莫非是用来避火的春宫图？”

“你在想些什么？”叶三爷忍着笑，将手里的册子翻开，里面是一张一张的剪报。

第一张剪报，竟是素蝶十二三岁初次登台唱戏时的洛神扮相。再往后，到何处演出，有什么新戏，与何人传出绯闻，还有与赵添云的恋情，嫁与李兰生的消息，只要登过报纸的都在其中。

她的所有消息，他竟全部都收集了起来！

素蝶内心的震撼与感动无以言表，眼眶里竟不知不觉地蕴了泪。

她何以值得他记挂那么多年？

叶三爷忙收了册子，擦去她眼边的泪水：“好端端的哭什么？”

“我不值得的。”

“我喜欢你，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素蝶呆望着他，一番情深却是无从接受，也不知该如何去还。

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