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烈一直认为，二表兄是个奇怪的神仙。

他声名在身受诸神敬重，却消声遁迹，生生将自己活成竹简里的故事；他有一方神殿栖身避雨，却宁愿飘荡四海八荒，百千年才回神殿小住。至于情爱一事更是离谱至极，明明是那么一根不开窍的木头，所到之处却沾染一身桃花债，虽不风流，却比她那个风流成性的大哥更让她觉得咬牙切齿。

世间怎有活成这样的神君？

二表兄摊上的事情，随便抓一桩上戏台，都能演出一场高潮不迭的大戏出来！

但凰烈知道，二表兄活得并不开心，平生经历，没有一桩是他想要的。昨夜酒酣，百花仙子玩笑说如果二表兄要过寿辰，送他的最好寿礼就是田园竹屋依山傍水，让他毫无顾忌地脱了那层神君皮去做个隐士高人，他一定会非常开心。

但凰烈现在看着随波飘来的酒坛，她想或许对如今的二表兄来说，田园竹屋并不是他最想要的……

“姑娘，这船就在这里了，你的那位表兄，如果不是飞到天上去了，就是沉到江底去了……”

虽然渔夫说的是事实，凰烈还是呸了数声，这话要是换个同她一样的神仙来说，叙述的就是字面意思，偏不巧，说这话的是个凡人，凡人说上天说下水，都总令她联想到他是在咒她二表兄死，虽然那任性的二表兄从今早到现在让她担惊受怕粒米未进的确该死，但她还是希望他好好地活着。

“你把船稳住，我上去看看。”

说罢，也不顾及另一艘船上那两个年轻的后生，凰烈化成一道红光向天上飞去，本来的打算是在云里开仙瞳看看水底，后来觉得麻烦，想着反正刚刚就跟那个渔夫通秉过身份，如今就算显了本身他也该有心理准备，干脆周身腾起火焰变成一只硕大的凤凰。俯冲直下，趋近江面才停下来，拍着翅膀悬停江上，伸着脖子朝水中窥望，双眸中红光积聚，似有火焰跳动，而水下情景，渐渐在眼中沉淀出一副清晰的景象来。

“真是神仙……”

渔夫将船摆得远些，躲避那只大凤凰身上的火焰，同村的两个后生将船停在旁边就跪下了，面对凤凰的方向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来，都是以前祭拜江中龙王时念的破词儿……

凰烈无暇顾及那些凡人，看到水下府邸反光的琉璃顶，略微一滞，随即张口吐出一团明火。她本想着这火即使扑到水里灭了，总归下头的水君在府邸也能感到些震动才对，谁想那团火冲进水里，没坚持多久就灭了，只燎到条过路的小鱼，背鳍被烧掉一截，翻着白肚儿浮上水面。凰烈以为这小家伙被自个误杀，正要念“阿弥陀佛”，那条小鱼却摆着尾巴摆正身体，大半身子埋入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哪儿来的野凤凰，在钱塘江里撒野……”小家伙的嘴巴开合，“知不知道这谁的地盘？我招你惹你了？你一口火喷出来，差点烧掉我的尾巴，你要是把我的尾巴烧掉了，我就没法跳龙门变成龙了……”

凰烈觉得好玩，不禁在心里埋汰这小不点，凡间是有‘鲤鱼跃龙门’的典故，并且这典故的确是真的。但这世上鲤鱼很多，龙门只有一个，挤破头能跃过龙门的本来就少，又能捱住天火烧掉尾巴的剧痛，幸运不死去的就更少了，即使跳过龙门，天火烧尾，想要飞升化龙跻身龙族，还要经历一场雷劫，能经受住这样劫数最终成龙的就更少，即使成了龙吧，想要混个水君的缺，又不知要等多少年，毕竟龙族本性好淫，现在又多个天族，自家的儿孙脉系都安排不过来，又哪有位置匀给后来化龙者。

但她没有将这些告诉给这小家伙，她不忍心告诉他残酷的真相，因为生活本就如此，只有希望，才能让残酷的现实变得美好些，即使这本身就是自我催眠的假象。

“我跟你打听个人。”凰烈道，“你要是能告诉我些有价值的线索，没准我能在化龙这事上帮你一把……”

“你骗人！”那条小鱼显然不信，“不过你要打听谁，说个大概的模样给我，我虽然年纪小，但在这钱塘江交往还算广，你把你要打听的人告诉我，我托朋友帮你打听，也省的你在这里乱喷火打搅我们水族清静。”

凰烈听这话觉得更加好笑，这小鱼还没她指甲长，竟然说出“打搅水族清静”这种话来，看来也是个鬼精的小不点儿，莫名其妙她看到这小家伙就想起自家捣蛋的那窝鸟崽子，或许当了娘亲的，不管是凡人也好是神仙也罢，总归是拿这样的小孩子没什么办法。

想了想，说了二表兄的身材样貌，提及他特征的蓝色眼睛，那条小鱼十分激动。

“认得认得，是应龙神君嘛！”那条小鱼说到此处十分兴奋，“早上他乘舟观雪喝酒，那船还是我爷爷他们推的，我年纪小只能跟在后面看他们忙活，到地界了应龙神君还割破了手赏了我们好多血，我还得了他血里的修为……”

“那他现在在哪儿？”凰烈听到这个十分开心，拍着翅膀道，“我二表兄人在哪里你是不是知道，你快点告诉我，他心情不大好，我怕他出事。”

“你是凰烈郡主……”小家伙钻进水里兜了一圈又浮起来，“先前得罪郡主之处还望海涵，别跟我这小鲤鱼计较……”

“你告诉我二表兄的下落我就不计较。”

小家伙拍了两下鱼鳍，“应龙神君是天族的父祖，论辈分也是咱们钱塘水君的祖父，他心情不大好，爷爷和家里的长辈都很担心，也就始终没有离开，一直在水里陪着看着，后来神君喝醉了，趴在舟边胡言乱语，一直在说‘对不起’，后来不留神掉进水里，爷爷他们怎么叫他也不醒，这个时候不知钱塘水君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情，就把神君请进府邸照顾，现在也没有出来。”

凰烈松了口气，想捏个诀运起隔水的法术下江找人，爪子触及江水，又闪电般缩回，想了想还是将视线聚到水面的小家伙身上。

“跟你商量个事情。”大凤凰尖利的嘴巴一开一合，“你帮我下去水君府邸，跟你们钱塘的水君打个商量把二表兄送上来，回头我就给天君写一封长信，给你个跃龙门的资格举荐你跻身龙族，你看怎么样？”

小家伙没回答，尾巴一扭跃出水面，跃到高处又坠回水里，一溜烟扭动身子不见了，波光粼粼的江面，只剩下一滩大小不一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