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须子从云头上翻下来的时候，山巅刚落了雪，深冬时节的长白山脉大雪封山，举步维艰，这个季节倒是不用担心采参人叨扰，他也可以放下心缓口气，不必着急赶路，可以观赏沿途雪景。

双脚踏进膝盖深的冰雪，感受着冰冷的雪片从鞋里灌进去，化成雪水，冻得他一个哆嗦，但还是很开心，这种回到家乡久别重逢的感觉，恐怕只有凡间出外征战的兵将才能体会到。

参须子在冰雪中艰难前行，周围的一切都是白的，白的发亮，白的刺眼，手上的刀口已经结起一层冰渣子，木杖插进雪中，滋滋作响。长白山脉每及入冬寒冷彻骨，大雪铺天盖地而至，接连下上几天就要封山，这对凡间那些靠采参过活的人来说是件坏事，他们没法进山，没准一个冬天都要全家饿肚子。当然这个季节不怕死进山采参者也不少，不是遇上暴风雪一头栽倒再没醒来，就是被这山里的野兽叼去吃了个尸骨无存……无论哪种死法对那些采参人来说都是凄惨无比的状况，然而对他们这些参族，这是一件好事。

参须子本以为，他这辈子都无缘再见长白雪景。

他今年一千一百岁，修行大半生，也只有一个儿子有些天资，同他一样化成人形，可惜那孩子命不大好，大概在五百年前，独自外出时被凡间一个高人捉去，参须子只听亲眼目睹这事儿的刺猬精说，那个高人穿着道袍，大抵是凡间有修行的妖道，听说他为之效命的那个皇帝得了重病，张贴皇榜求告天下，说是有能治他病的人，立刻封官加爵赏赐黄金千两美女数十，那妖道有些本事，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长白有参精参仙用水煎服可以延年益寿，就跑到这里来撒野，也是儿子命薄躲不过此劫，就被这妖道收了。

参须子很伤心，有些事情无法挽回，好在儿子死前，还给他留了个孙儿，儿子被捉去后，参须子就在孙儿生长的那片土壤旁搭了个草庐日夜看护，也不知等了几年，孙儿终于修成人形，每日拉着他的手拽着他的胡子撒娇，参须子看着孙儿很开心，小家伙让他想起儿子这么大的时候，那时他的须发还没有全白，儿子也喜欢和孙子一样趴在他腿上睡觉，和孙子一样扯着他的胡子问他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胡子。

参须子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开心地过下去，野仙精怪的世界不同正统神族，处处充满惊险，不过他讨了大半辈子生活，见过的大多都是凡间的采参人，撑死就是更厉害些的妖道术士，也听说过九重天的一些正统神仙喜欢用他们的血肉之躯进补提升修为，但大概是长白雪山茫茫地处偏僻，天兵天将也见过一些，但都是匆匆的过路客，没什么工夫停下脚步搭理他们。

可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偏不巧就碰上了。

参须子领着孙子刚从湖里回来，破冰钓了些鱼，正想回家熬些鱼汤给孙子吃，一大片奇怪的云彩却从天边压下来，他当时看出那片云彩散发着浓重的仙气，本寻思着肯定又是哪队过路的天兵天将不必担心，却没想到那片云彩就从天边压下来，直直朝着他们飞来。

参须子预感到不对，拉着孙儿在雪中狂奔，虽然脚程已经很快却赶不上空中飞行的天兵天将，还没跑出多远就被拦下，领头的将军手托金塔，正是曾经的陈塘总兵，如今的托塔天王。

托塔天王没说什么，摆手示意天兵将他们爷孙拿下，参须子平时谨言慎行见到神仙过路都是避让的，他知道自己惹不起有仙籍的正统神仙，当然也没想惹，但这并不表示他孬，如今是这帮神仙欺负到自个身上，再不还手，那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他挥杖挡下天兵的斧戟，回头对孙子道，“小天，快跑！”

孙子转头就逃了，有两个天兵朝他追过去，孙子在雪地上翻了个跟头一头扎进雪里，用土遁之术逃之夭夭。参须子有一千一百年修为在身，若论打斗，估计能和托塔天王打个平手，但他打退天兵也想用土遁之术逃走的时候，托塔天王手中的塔动了，那宝塔飞到空中变大数百倍，塔门一开，一股强劲的吸力就将他吸入塔中，进塔的瞬间参须子窥见就在很远的地方，背风处孙子就藏在雪底下，只在地面露着半个脑袋，泪眼婆娑看着他。

“跑！”参须子用嘴型道，孙子似乎点了下头，抹了把泪再次扎进土里。

爷爷是不能陪着你了，要好好活着啊……

宝塔也不知是什么仙器，里头又冷又热，四面的墙壁还会伸出绳索，参须子在里面没几分钟就被捆的结实，再放出来时，他已经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

“还是别浪费仙力了……”意识的最后托塔天王如此道，“人参有人参的宿命，认命了吧……”

参须子当时觉得可笑，人参有人参的宿命，但人参长在深山野林，没被发现药性的时候，入药被吃也不是他们的宿命，只是凡人崛起，神农尝百草，又有大量医理典籍问世记载诸多草木药性，人参的价值才被人为定义为“入药，滋补”。但这是人所定义的，凡人这种东西，凭什么决定他们的宿命？

托塔天王没封神前也不过是个凡人，非要说区别，撑死，他是个会些法术的厉害凡人，如今封神，有了正统仙籍，不过是仙籍有无的差别，凭什么要裁决他们这些野仙的宿命？

参须子不服，然而无可奈何，被定身后他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果，只能等待所谓‘宿命’的到来，只是他确实没想到，他被托塔天王捉去，却辗转到了几个娃娃手上，那日在殿中，从那几个娃娃身上的仙气来看，应该是天族，而且他们血液的气味和应龙神君有点儿相似，大抵，和神君有些亲缘关系。

不过到底是名震九州的上古神君啊……

参须子想起那日在南郊应龙神殿，他被突然解了定身的法术，正手足无措，神君却倚在石椅上让他回家去，还说要遣人送他回家，还说要给他些盘缠路上用。他当时没来得及分辨神君仙气，只是因这席话才注意到殿中石椅上的那个神仙，虽然有些病容，但周身仙气霸道极寒，他活了这么些年，看到过的神仙也不少，却从没见过有哪个神仙的仙气这么霸道这么极寒。

后来是从那双碧蓝如水的眼睛分辨出恩人是谁，应龙诛蚩尤杀夸父的故事早在下界流传，先秦时期还有凡人编缀了本名叫《山海经》的典籍专门收录上古奇闻异事，神君也被收录其中，参须子无聊时也读过这本书，觉得其中见闻，颇不可思议。后来又从各处听了些传说，虽然其中不少是应龙神君的风流事，不过有一项他却记住了，那流言说应龙神君是祖龙直系后裔，特征就是那双碧蓝如海的眼睛，这双眼睛在四海八荒那么些神族中，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到底是名震九州的上古神君啊……

参须子想起那些曾经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神仙，露出鄙夷的神色，他想，能用野仙入药进补的神仙，大抵是不能称为神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