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缘垂下眼帘，不敢看向顾臻臻，“他战功赫赫，我不能杀他。”

她在泪水中笑了笑，然后放开了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好一个战功赫赫，神威门立下的汗马功劳不比他一个小小的唐璟阳少！”她指着他道：“顾修缘，记住你今日的话！”

卫明俊醒来后得知了许多事情，他求顾臻臻去太虚剑盟请顾修缘做主，顾臻臻却将他按在床上道：“日后他不再是我大师兄，你也死了这条心吧。这个决定，就是他亲自下的！”

卫明俊愣了许久，他想不通究竟是为何。

只是从那以后，那个曾经芝兰玉树的少年变得沉默寡言，也屡屡拒绝了瑶光君请他回剑盟。因过度修炼被反噬的金穆清和卫景行一日复一日的老去，被病痛折磨，顾修缘送来了许多上好的补品，也都被顾臻臻全部拒之门外。神威门也因此一蹶不振。就算顾臻臻后来听说了小颂入魔，汤圆身死，也没有再见顾修缘一面，只是独自在深夜中哭泣。

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失，卫明俊几乎每夜都梦到他被挖去琵琶骨的那一天，然后在怒吼中醒来，神态狂乱，眼中布满猩红的血丝，顾臻臻忽然觉得他不再是过去干净清澈的少年郎，她也再难看到他挑灯夜读，月下练剑的清逸身姿了。甚至他在调息打坐时，险些走火入魔。顾臻臻抱着他，只觉怀抱着一堆杳无生息的白骨。金穆清常常劝他，“琵琶骨没了就没了，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安幸福才是最好的。”

顾臻臻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顾修缘会变得如此心狠。

十二年后，唐璟阳刑满释放。他在这十二年中仅仅汲取了卫明俊一半的功力，就凭借坐忘论恢复完全。他一副悔不当初的嘴脸跪在唐煜殿前一个多月，请求师尊的原谅，他发誓定要痛改前非。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所行的恶业仿佛就能烟消云散了。

唐煜暂时宽宥，让他从外室弟子做起，以观后效。唐璟阳同神机堂弟子再次立下许多战功，他变得行事谨慎，善待同门，他的威望又一日日的回归了。之后，他回到了太虚剑盟，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碍于声势浩大的唐门，其他掌门也欣然接纳了他。

就在唐璟阳回到太虚剑盟的半年后，前方告急，腹背受敌，危难之中，一队训练有素的武修前来支援，破了新人类的阵法。来者，正是卫明俊。

顾修缘闻讯而至，卫明俊单膝跪在他身下，道：“龙首，属下来迟了。”

顾修缘将他扶起，能感受到他体内那股雄浑的力量。听李秋潭他们说，卫明俊这些年疏于练功，他却没想到再次相见，卫明俊的力量不退反进。他上下打量着他，卫明俊蓝白相间的圆领长袍，银冠束发，依旧是洁净白玉一般的世家公子。

他容颜未改，俊朗的眉目却已脱了稚气，作战时继承了卫景行的骁勇和金穆清的谨慎。

顾修缘自知愧对于他，十多年间常常无法安眠，如今卫明俊对那件事已然释怀，他的心也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般，他含泪道：“来得正好。”

卫明俊回到剑盟，依旧如过去般替顾修缘处理各种事物，一次顾臻臻带着女儿来看他，实际上是想来看看顾修缘。

“好了，爹爹在忙，我们回去吧，你祖父祖母还等着咱们吃午饭呢。”

卫紫菱总是带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温柔隽永。顾臻臻给她编成几股鞭子，绾成发髻，簪上白羽编织的发钗，清淑端丽，宛如碧水出芙蓉。

顾修缘见到她时，也不知怎么，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雅的身影，一袭白裙，在回廊间捧着书卷，独自吟咏。看到他时，便羞涩的将书卷背在身后，嫣然一笑，温柔雪白。

卫紫菱喜读诗书，更喜剑法，小小年纪就有化婴之象，她常听苍梧郡里传唱的瑶光君的事迹和如入纯青之境的剑阵，便十分向往，今日见到顾修缘，她眼睛都要放光了。可她最听顾臻臻的话，从不敢怠慢。

卫紫菱行了个女儿家的万福礼道：“舅父，来日紫菱再向您讨教剑法。”

顾修缘依依不舍的摸了摸她的发髻道：“好，过几日我去神威门看你和祖父母，这把剑你拿着，兴许用得上。”

卫紫菱这才流露出按耐不住的欣喜之情，毕竟那可是上古神剑之一的寒冰剑。

顾臻臻没好气的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神威门回不起这个礼。”

“紫菱日后必定相报！”

顾臻臻别过眼道：“我走了。”

顾修缘忽地叫住她，“紫菱天赋上乘，不如将她送去桃李书院吧，日后跟在我身边，我好能日日提点她。”

卫紫菱十分期待的仰头看着顾臻臻，顾臻臻却道：“人家是龙首，咱们可高攀不起。”说罢，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回神威门的途中她看了眼身后大包小包的李秋潭，那里面全是各大掌门孝敬顾修缘的好宝贝，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他总是想把最好的都给她们。

卫紫菱开始软磨硬泡，她知道家中父亲不主事儿，顾臻臻专断独行，却只听金穆清的话，她就每天缠着金穆清求她跟母亲说些好话。

第1867章 不得好死

金穆清从来疼爱这个孙女，分明对卫明俊都格外严厉，对她却宠溺至极，有求必应。于是金穆清牵着她的手，拄着木杖去找了顾臻臻。

她说：“你不也惦念着修缘么。”

顾臻臻持着新衣在卫紫菱身上比划的手突然停滞，于是她答应卫紫菱将她送去桃李书院，而她每天都会在下课时接她回神威门，兄妹俩也多了见面的机会。可顾修缘对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只远远的望着她等待卫紫菱的身影，不敢冒然打扰她。

守一跟他说：“臻臻是在你怀里长大的，怎会记恨你一辈子，你去说些好听的，这事儿就过去了。”

那些日子，顾修缘推去了剑盟的一些事务交给李秋潭他们打理，他每天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给卫紫菱开小灶，教她基础剑法。

顾臻臻听守一说他们在后山，便去观看。卫紫菱小脸紧绷，很是认真，顾修缘也比往常更为严厉，一个动作不标准，他的剑背就落在她的手背上。

“疼不疼？”

她含着泪水道：“疼。”

“恨我么。”

她摇摇头。

“肉体虽疼，心里不生怨恨，便是不疼。日后你且记住，万事不生怨，不挂心，即是如如真性。”

“是！”

顾臻臻心道，你可知道，她不仅不怨，还每天把你挂在嘴边。

卫紫菱满身伤痕，顾修缘本想提前送她回神威门，她却执意要回桃李书院听《儒学》。

花落满窗，书声朗朗。顾臻臻的目光一直落在卫紫菱的身上。她实在心疼这个孩子，总在反思自己是否对她太严格了。说来顾臻臻在顾修缘的羽翼下长大，即便当了娘也是童心未泯，她每次看到卫紫菱一个人玩都想凑过去同她一起。可她不行，日后神威门的重担都要压在卫紫菱的肩头，她必须摆出一副严母的姿态。

身旁，忽地传来那温润如玉的声音。

“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每次上我的课你都睡觉，要么便是找不到人，带着师兄们去抓妖兽，弄得满身泥泞，我不仅骂不得打不得，还得给你洗衣服做饭。”

顾臻臻别过红了的眼睛，想起了自己那散漫叛逆的童年，因为自己的任性常常顶撞他，可她一点都不怕，她知道只要自己的几句甜言蜜语，大师兄就能原谅他，一辈子都是如此。她也想起小时候总爱粘着他，他将她抱置膝上，教以文墨。

顾修缘像是在叹息一般的感怀道：“你们都不在了，无人吵闹，我这儿也安静许多。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以为顾臻臻生下孩子后就会像过去一样把外面捡到的小猫小狗都扔给他养，可出了那档子的事儿，顾臻臻上有老下有小，眉目间也有了饱经风霜的意味。

“你放心，即便他们都不在了，还有我给你养老送终，”她顿了顿，“不过以你如今的功力，恐怕以后要你给我送终了。”

她抬起一双略带笑意眼睛的看着她，浓艳深邃的眉眼在落日里无比美艳。

他笑笑道：“口无遮拦。”

唐璟阳受了十多年的磋磨，越发的谦卑起来，常常向卫明俊请教。可没多久，他就中了天人的埋伏，许是气数未尽，他没死成。不仅是他，龙吟军，叶家，及离恨天魔修在几次战役中都铩羽而归。顾修缘认为，太虚剑盟中有细作。

那段时间，大理寺无双精兵暗中监察各大门派，人人自危，更加约束各自的言行，生怕说错一句便惹来杀身之祸，许家就是最好的例子。只因许衡纪说了一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无双精兵将此话原原本本告知了顾修缘，第二日，许家就被下令搜查了。

太虚剑盟因此士气大减。赵约罗提醒顾修缘，“近日来你太多疑，多疑就会出错。”

但很显然，顾修缘没听进去。

顾臻臻也从帮她打水的李秋潭那儿听了许多剑盟的事，她还跟卫明俊说这些日子不要回家了，安心在剑盟替顾修缘揪出可恶的细作。

卫明俊没说什么，只让她安心在派中照顾紫菱和金穆清，卫景行，他有分寸。

那些日子顾臻臻辗转反侧，顾修缘坐在那个位置上被千万人盯着，担负苍生的性命，太虚剑盟中门派不齐心，只为门户私计。而他的敌人不是什么魔修也不是紫禁宫，是天神。

她实在为他担心。若稍有差池……

她不敢再想下去。

如今小颂离去，汤圆身死，他却只能将这些痛楚悉数藏好，而后奔赴战场，没人会体恤他半分。

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顾臻臻前往大理寺打听了关于各大门派的事情，回来后她将自己的分析悉数告诉卫明俊。可不知怎的，卫明俊突然对她发起了火。让她不要再插手此事。

顾臻臻愣住了，卫明俊从来不敢跟她说半句重话，她知道他压力很大，便不再说什么。

可她第二次再去大理寺时，无双精兵的人不再跟她透露半句话。她刚要离开，燕辞就叫住了她道：“你立刻去往剑盟，或许，能有转圜的余地。”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道燕辞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依稀记得那天乌云沉沉，天气闷得令人喘不过气，卫明俊离开神威门前，依旧如往日亲吻了她，依旧是那般的深情。他说，今日是顾臻臻的生辰，他定好了宴，等他回来，他带着父亲，母亲，一同前去。

自从卫明俊回到剑盟后，她就又寻回了那个自小就追着她，对她言听计从，一口一个臻臻姐的小少年。每每亲吻他时，他的耳垂就红透了。

她还故作神秘的说，“你快些回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是什么？我现在就想听。”

卫明俊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你又偷听爹爹和娘亲说话。”

卫紫菱凑过来道：“我也想听。”每每二人相拥亲吻时，卫紫菱和金穆清都会躲在一旁偷笑。

顾臻臻给他推搡出去，“现在不告诉你。”

她想说，她又有了身孕。

暴雨倾盆落下，顾臻臻浑身湿透了，穿梭在剑盟十二楼阁中四处寻找卫明俊的身影。是唐璟阳好心告诉她，顾修缘传唤卫明俊去了后山的琼林。

然后，她亲眼看到，顾修缘手中的七星剑贯穿了卫明俊的胸膛——

一道闪电劈落，映在顾修缘苍白冷漠的脸庞上，然后，他抬眼，看到了顾臻臻站在大雨中茫然无措的身影。就像她第一次来月事时，站在他面前，惶然惊恐的模样，她哭着说：“大师兄……我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死了。”

他将她抱在怀里，宽大的手掌一下下拍抚着她，“没事的，我帮你洗干净，你带上月事带便好了。”

顾臻臻狂奔到卫明俊身边抱住了他，那一剑太快太厉，正中要害，她只听到卫明俊最后的那句，“臻臻姐……我没有……”

“我知道，你不是内奸，我知道……明俊，我带你去疗伤，我不会让你死。你知道吗，我又有了身孕，已经一个月了，是个男孩。明俊……你说过你想要儿女双全……”

鲜血和大雨混在一起，怎么也擦不干净。

怀中的卫明俊一刻一刻的冰冷了下来，顾臻臻手中幻化长剑，疯狂的刺向顾修缘。

他没有开启任何防御屏障，可深厚的内功将刺入胸口的剑立刻斩碎！

“顾臻臻，他即是天人的奸细，他为了像唐璟阳复仇，自行废了琵琶骨，进入离伽天主的心脏进行涅盘！我不能留他性命！”

“你没有证据！仅仅是凭借你的一时推断和天眼，燕辞都已经告诉我了！你在剑盟乾纲独断，宁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对抗八部众残忍的手法骇人听闻，利用自杀性质的部队以少换多，你对生命的麻木不仁和那些惨无人道的天人又有什么区别！”

顾臻臻说的没错，卫明俊一事，顾修缘当时并没有证据，只是凭借天眼感知到他体内的力量沾染着离伽天主的气息。

顾修缘道：“只要将他的尸身带去大理寺，一验便知。”

顾臻臻的双眸布满骇人的血丝，死死盯着他，突然觉得他高大的身姿那么遥远又那么陌生，“你杀了他！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亵渎明俊！顾修缘，你记住，今生今世我不再是你师妹，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替明俊报仇，顾修缘，你一定不得好死！！”

暴雨将二人血淋淋的撕开，顾修缘望着顾臻臻抱起卫明俊的尸体离开的身影，这一转身便是阴阳生死之隔。他没有告诉她，他其实是想给卫明俊一条生路的，只要他及时回头。可卫明俊误以为自己身份暴露走投无路，布下结界。顾臻臻并没有看到，卫明俊偷袭顾修缘时的那道致命伤，在她疯狂攻击顾修缘时，他的后背已经染上一大片猩红的鲜血。那时他心中很乱，不知是让她恨自己更好，还是得知真相对明俊失望更好。

那几日神威门满目缟素，一盆纸钱烧得很旺，卫明俊安静的躺在棺椁里像在熟睡，顾臻臻和卫紫菱跪在旁边，身穿纱衣为明俊送行。她艳丽的五官不染脂粉，像清冷的檀香。

顾修缘还是为卫明俊留了一分清名，没有将他通敌之罪公布天下，只说他以身殉道。而当他听说金穆清因卫明俊的死昏迷不醒数日时，便去往了神威门。

金穆清醒来看到了他，一双哭得几近失明的双眼近乎哀求的看着他道：“臻臻说是你杀了卫明俊……修缘，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不是你，对么？”

顾修缘撩起衣袂跪在了金穆清床前，颔首道：“请您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