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五里，长亭短亭。

山门前，阿芙一一辞别众人，最后跪在顾修缘面前，三拜再三拜。顾修缘扶起她，只道：“若是太过辛苦，便回家来。”

阿芙轻轻点头，没有看到顾修缘眼中湿润的泪光。

顾臻臻夸张的抱着阿芙大哭起来，“即便做了魔尊也不许忘了我！阿芙姐姐！”

汤圆和小颂齐声道：“还有我们！”

阿芙勾勒出淡淡的笑，“好。我怎会忘记。”

唐惊羽气呼呼的塞给御七杀那只小小的‘哞哞’，然后跑到人群里再不吱声，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御七杀对着他的背影道了一句，‘多谢’。而后转身离开。

然后，众人凝望着山门外各奔东西的两个身影，直到消失在天际中。

纵然大家多有不舍，也只能目送他们离去。

而根本无法接受慕紫苏要沉睡这个事实的人，便是观音奴了。

慕紫苏从一大早就没看见她，问了君迁子才知道她躲在寝殿的柜子里。早饭都没吃，怎么也不肯出来。

狭小黑暗的衣厢中，观音奴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不停的唤自己。

君迁子也喊道：“阿奴！饕饕婆婆要走了，回杏花村，你真的不来再见一面吗。”

青枫道：“阿奴姐姐！婆婆说有礼物要送你，快出来吧！！”

观音奴抱着慕紫苏的飞鱼服，眼泪无声的染湿了一大片。

衣厢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一大片阳光瞬间洒落进来，将黑暗映亮。就像当年，她和肖贤将她从水深火热的家中救走那般。

她一时不适应光线，半眯着眼睛仰起头，正对上那双漂亮至极血煞瞳。

慕紫苏抱臂挑眉道：“干嘛，不想再见我了啊？”

观音奴见了她，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将头埋到膝间道：“骗子！”

“我哪里骗你了。”

“阿公也是骗子！你们说好一辈子会和我在一起，可到头来……”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五十年！那可是五十年！为什么非要五十年！！等你醒来……我都成老婆婆了！或许已经死掉了。”

“怎会。”她向她伸出手，摸摸她细软的发丝，“别哭了快出来，我有个好玩意送你。”

观音奴嘟着嘴，“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你留下。”

慕紫苏不由分说的一把给她薅了出来，然后放在了床榻上，手中幻化出却邪，道：“阿公的剑，送你。”

观音奴依旧不开心的别过脸，慕紫苏继续道：“你好好修炼，五十年弹指即过，那时你会成为九州内数一数二的剑客，待我回归，你我一起去称霸天下，如何？”

观音奴眨了眨眼，愣住道：“我日后真会成为很强的剑客吗？”

“当然，比阿公还要厉害。”

“你又骗我……”

慕紫苏确实用天眼看到了她些许的未来，五十年后她已经是玄晶期的修士。

这时，赵约罗从外走来道：“阿奴若是在婆婆睡觉时偷懒，到时你技艺不精，我们可不带你玩了。”

观音奴抬眼看到赵约罗和慕紫苏相视一笑，二人并肩而立颔首看着自己，意气飞扬，所向披靡，她无比的心生向往。

“别！我会好好练功。”她握紧了却邪剑，“带着阿公一起……”

“那就这样说定了。”

观音奴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好，一百年，不许变。”

日暮远途，人间何世。

慕紫苏回到了杏花村，那年她就是从这里，牵着他的手，他抱着点心匣子和那朵莲花，一齐踏上了寻仙之路。

当初说好同去同归，如今也只有她一人回来。

慕紫苏站定在门扉前，像过去一样轻轻扣动，轻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然而里面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也再没有一个人能那般毫无保留地张开双臂迎她回家。

忽地传来挠门的声音，慕紫苏打掉了门栓，几只小白猫像她喵喵叫着，这几只她都认得，总爱在肖贤怀里睡懒觉，如今也都长这么大了。她拥起小猫们，用脸颊在它们毛茸茸的身上蹭了蹭，“我回来了。”

李乐这个大喇叭的声音传遍了杏花村每个角落，所有人蜂拥而至。

她见到了幼时的伙伴，对肖贤总是很照顾的李秀秀一家和老村长。

他们都听说了，是长生宫推翻了紫禁宫。修仙是真实存在的。

众人跟看什么稀有物种一样盯着慕紫苏，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神仙，那可是传说里，话本里才有的稀罕玩意。

李婶笑眯眯的道：“我就知道，咱们饕饕肯定能飞升。你打小我就看好你。”

韩医仙不免感叹，“饕饕终于长个儿了。”

“……”

“饕饕现在是神仙了啊，和八部众比怎么样？”

“肯定比他们厉害！”

“让一让，让一让，二丫快来，让饕饕姐姐摸摸，也借借她的仙气儿，你读书就能聪明些了。”

酸书生拉着慕紫苏道：“饕饕饕饕，你看我还能不能飞升，对了，你应当认识鼎鼎大名的瑶光君，能否引荐我去听他讲一次坐忘论？”

“对！还有汤圆剑仙，听说是瑶光君的小师弟，饕饕，不动明王御七杀你认得吗？还有新魔尊阿芙大王，我还想见见唐门的傀儡人。”

大家七嘴八舌的，慕紫苏却不觉得聒噪。听着他们唤自己饕饕，只觉恍若隔世。

“啥叫认不认得，那都是咱们饕饕的手下！对不对饕饕。”

慕紫苏无语，“是朋友啊。”

“那…当今的懿德太后呢？也是么？”

“那是我女儿。”

众人瞠目。

这个空隙，慕紫苏听到不远处飘来的一句话，“这一路，十分辛苦吧？”老村长抽着旱烟袋静静说道。

慕紫苏心神一震，内心千回百转。的确辛苦，可她却遇到了世上最好的一群人，又有肖贤在侧，算来算去，还是幸运。

慕紫苏如今也算衣锦还乡了，她没有忘记过去的养育之恩，带来了黄金万两，分发给村里的每一户，大家开开心心去数钱了，数着数着，李婶儿的一句，“肖先生要是在就好了……”

众人数钱的手都停了下来，一片沉寂。

他们也好想念他。

院落里十分干净，听李秀秀说，前不久肖贤回来过一次，将竹屋打扫整洁，修剪了院落里的花枝，她问了问关于慕紫苏的近况，他也如实回答，她见他十分疲惫，便没再追问。

然后，慕紫苏也如他那时一样，四处看了看。她看到厨房，就会想起肖贤制造的种种危机，想起他曾经忘了怎么拿筷子，她就手把手的教给他。

又因种种误会，她狠心将他推开，肖贤给她包扎伤口时，浑身青紫的慕紫苏对他大吼，“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第一修士，然后甩掉你！”

“好啊，即便是等上个千百年，我也会亲眼看着的——别动，会疼。”

他总是跑丢，她就一次又一次把他找回来，她累了就要他背着，她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看着远方山峦起伏。她翻出昨天剩下的包子，掰成两份，“喏，我们一人一半。”夏日的晚风初度，她吃着包子，躺在他怀里看星星。

她也见到了书桌上他留下的绝笔。眸中映入他一只手撑在案前一笔一划书写的身姿。

‘唯不忘相思。’

是她熟悉的瘦金体，纸落云烟，几分清秀，几分凌厉。就如他那个人一般，爱恨决绝。傲骨里的锋芒又被岁月磨砺成定云止水，一片恬静风光。

她现在才知自己小时的那些玩具，是前世的她同他四处在人间闲逛时买下的，所以每当她玩坏了打算扔掉时，他都要拿回来一一修补好，比她还要舍不得。他带着莲花回到杏花村的原因，也只是她怀九龄时对他说过，“以后我们就在这里安家，要一起长命百岁。”

他亲吻着她的额头，温声道：“都依你，老伴儿。”

申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晚霞从薄红烟粉层层过度成碧蓝绛紫，像巨大的羽翼，将整个安静的村落轻轻呵护。光线一点一滴的消失，她侧身躺在床榻上，幼时夏季炎热，她穿着肚兜抱着冰块，他给她扇着扇子，他身上独有的香气阵阵袭来，现在她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令人那么安心，昏昏欲睡。

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娘子，睡着了？”

“还没。”

“那日你霞举飞升，我都见到了。比我想象得还要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你喜欢么？”

“自然。如今你也白发三千，我们也算白首偕老了。”

“红儿和观音奴他们都很想你。”

“那你呢？”

“我不告诉你。”

“你累了，睡吧，我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明日，等你醒来，我还给你熬紫苏汤。”

“还有蟹粉小笼包。”

他笑了笑，执起她的掌心，点了三下。

“好。”

她躺在一片光华里安然的睡去，此生遇到你，遇到你们，才是我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