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慕紫苏都记忆有些模糊，那时她作为阿修罗少君，每天都会听到族人们饱含热泪的那句，“您可是我们阿修罗全族的希望啊！”

听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

阿修罗生性弑杀，骄傲无比，可当他们见过她席卷八荒的力量时也会为此折服。

族中大小事务都要由她过问，堪比人界的娘舅，每每族中联姻，都要由她亲自迎接他族的新娘，或者由她亲手将阿修罗的女子送往别族。若是她偷懒没去，对方会认为阿修罗轻视自己，还会被其他六族嘲笑奚落。

可慕紫苏实在厌烦这种无聊的琐事，她更喜欢练功，便告知罗睺。在慕紫苏的记忆里，罗睺从未拒绝过她任何的要求，于是罗睺便把送往迎来之事交给了更加不擅长却极具威望的不怒荒神，她的四叔。如此才堵上了其他七族的悠悠众口。

阿修罗少君的头衔，即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枷锁。

有时闲来无聊，或者为了避开肖贤，她就到处闲逛，自由穿梭在浩瀚的星云之间。依稀能听到从远方传来的乐神乾达婆们的歌舞之音。

“一二三，木头人。”

她不知那是什么地方，星海蔓延到空间的尽头，半空中悬浮着不知名的物质颗粒，四周流窜着若隐若现的光线，寂静到仿佛没有生命在呼吸。

可是那里，却有很多很多像人间偃师手中操控的人偶。

没有五官，没有毛发，冰凉洁白，如镜光滑的人形躯体和四肢，不大灵活，它们会发出空灵木讷，断断续续的话语。

可它们似乎听得懂慕紫苏的话，尤其是其中一只，它的小拇指断裂了一节。

于是她经常与那只玩木头人的游戏。

“一二三，木头人。”

它僵硬而并不流畅的动作，迟钝的定格在那里。姿势好笑又诡异。

“你输了。”

木头人一动不动，虽然它们没有生命，也谈不上灵魂，可是当慕紫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脸庞时，竟然感受到一股清冽而温柔的气息。

那么愉悦，轻盈。

木头人的身躯轻轻颤抖起来，四肢关节处发出咯咯的响声。

它是在笑么？

慢慢地，它又恢复方才的寂静，再也不动。仿佛方才她捕捉到的瞬间只是错觉。

“你们到底是什么啊，要是会说话就好了。和我四叔一样。”她皱着眉，仔细打量着它没有五官的脸庞。

慕紫苏回到家，四处询问有关木头人的事，可族人无一知晓，那些生长于寂静黑暗的木头人，到底是什么。

只是从那之后，她一有烦心事就会跑到那未知的虚境，和它们说说话，内容大多数都是痛骂有个姓肖的老道很烦人。

它就像个知心的朋友，安静的听她诉说。

可不知为何，当慕紫苏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它的手背上时，她感觉到一股深沉浓郁的痛楚，化也化不开……

她讷讷的凝望着永远不会有任何感知任何情绪的木头人，泪水悄无声息的落下。

——为什么，她觉得它是活着的。

那时慕紫苏常常和肖贤跑到人界游玩，也是因此少了几分对他的抵触。她心里一直牵挂着一个人，那是个歌声无比动听的少女。她和肖贤曾经救过她。

少女名为芊芊，是慕紫苏从妖兽口中救下的孤女，她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慕紫苏只是想杀妖兽，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事毫无兴趣，她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肖老道。她斜睨着死死抱着自己大腿的孩子道：“放开。”

小女孩一只手的手骨断了，小拇指也被什么利刃切去了一半，疼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却不顾浑身疼痛也要拼死抱紧她的大腿。

“再不放开我就杀了你！听到没有！——”

慕紫苏暴戾的怒吼声，将周围伺机攻击的妖兽悉数震退，芊芊也吓傻了，身体不住的哆嗦，却还是没有放手。

她一把揪起她的脖领，然后甩到一边。

“真是麻烦。”

那孩子的意志力超乎慕紫苏的想象，她看到她扭动着小小的身躯，一边流着泪，一边奋力的向她爬去，地上划过一道血痕。

“你平日对我这么凶也就罢了，如此年幼的小姑娘也不放过，不愧是阿修罗少君啊。”几分悠哉，几分絮叨，还有几分委屈，每每她听到这声音都要避之不及。

“我没你那么闲，众生如何，与我何干。”

看着肖贤一如既往的将自己手腕划开一道口子，喂给女孩，她又补充道：“阿修罗的血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他含着温柔而疏离的笑，“是么。”

什么‘是么’，她最讨厌他这种胸有成竹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的笑容。

一炷香后，少女伤情有所好转，他轻轻放下少女，起身要离开。慕紫苏匆忙叫住他，“不是大剑仙吗，救人救到底啊。”

“为夫忽然想效仿娘子，不想救人了，她是生是死，由你决断。”说罢，他就不见了。

一阵轻哼，少女渐渐醒来，看见眼前凝视自己的恐怖双眼，怕得浑身哆嗦，却仍旧不顾一切的奔向她，抱紧她的大腿，眼泪簌簌落下，“谢谢，谢谢你救我……”

慕紫苏也不知，为什么当时没有推开她，只是心里不住暗骂肖贤为什么要丢给自己一个大包袱。

之后，她就鬼使神差般的，踏上了替这个名叫芊芊的女孩寻家之路。

慕紫苏除了杀人练功什么都不会，更别提照顾孩子。芊芊常常因为被她喂错东西上吐下泻，高烧不止，芊芊自知弄脏了裤子，烧得晕晕乎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足无措的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要丢下我，不要……”

慕紫苏叹息这自己造了什么孽！当初就应该一走了之的！她只好硬着头皮笨手笨脚的帮她换下裤子清洗身体。她一抬头看到树上悠闲自在看热闹一样的肖老道更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是走了吗？！”

“你方才哄她入睡时，真像个母亲。”

慕紫苏双颊微红，随后立刻向肖贤发起攻势，要取他太初之血。而后，肖贤一边喂女孩自己的血一边叹息，“谋杀亲夫。”

总之，那一路的艰辛不比她一人单挑十个天族人少。可是每当听到芊芊为她而吟唱的歌声时，她躺在毛茸茸的草坪里望着漫天星斗，忽然觉得，救人的感觉比杀人的感觉似乎好多了。

慕紫苏背着她，按照她记忆里的方向找到了她的家乡。可那里早已被紫禁宫的铁骑踏平，荒草萋萋，满目尸骨。

慕紫苏看着蹲在地上默默流泪的小姑娘，向她伸出手，“走吧，我带你找个新家。”

慕紫苏带芊芊去了杏花村，交给了一对夫妻，他们常年无子，看到芊芊喜欢得不得了。

“舍不得了？”

肖贤望着无比欢喜的正在给芊芊梳妆打扮的夫妻俩，笑着说道。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你为何不敢看她。”

她也非常讨厌他总能戳中自己心事的这点。

那时候慕紫苏就觉得自己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养的一盆花，被别人端走了，她不禁在想，有了这么疼爱她的父母，她应该很快就把自己忘了吧。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径直冲向天际。可就在那一瞬，她听到了她身后撕心裂肺的喊声。

她稍稍别过头只能看到芊芊一路飞奔追逐自己的身影，却没有听到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只是觉得无比惊讶，原来阿修罗的血煞瞳里，也会流出滚烫的泪水。

——当初，的确该听祖君的话，天神不该流连于人间。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经常去杏花村，肖贤的旧宅。天上人间隔着浩瀚星河，时间相差甚多。再次见面时，芊芊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女了，蜜桔一般饱满艳丽的脸庞，见了慕紫苏会害羞得不敢看她，又满眼是向往。

她还是会唱歌给她听。

歌声穿过乡间田野，小溪河道，慕紫苏就觉得安心。她看了眼不知不觉靠在自己肩头睡去的芊芊，起身将她抱进了屋里。

慕紫苏本以为会一直看着她成亲生子，白发苍苍，可她再次从天界回到杏花村却听说，芊芊死了。

是坠崖而死。

她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夕阳垂落，漫过苍山，慕紫苏坐在她家门口的石阶旁发呆，手里轻轻摩挲着她最爱的一支白玉簪。那不过是慕紫苏在集市上随手买的，她却从小到大每天都要戴着。

肖贤说姻缘和合而聚，相离而散，生生灭灭，总无定数，即是天神也难抵天命业力。

慕紫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问他，“咱俩的因缘何时离散，我很期待。”

“你可听说过阴魂不散。”

她白了一眼他。

她嘴上这样说，还是常常会梦到与她初次见面的场景。当初要是没有那么凶她就好了。

“一二三，木头人。——哎你好笨，又输了。”

木头人僵硬的四肢又颤了颤，好像在笑。

“你真好啊，不会像那些脆弱的凡人一样，动不动就死了。”她低垂着眉睫，旋即又轻笑道：“时间到了，我该走了，下次再来跟你玩。”

慕紫苏刚转身，却感觉到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角。她回头，果然是那个笨笨的木头人。

她忽然发现，木头人的身体变得有些透明。

“你——”

忽地，木头人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一段乡间小曲——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重击在慕紫苏的胸口上。

——芊芊。

慕紫苏骤然抓住木头人的光洁白皙如镜子般的手臂，嘶吼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会唱这首曲子！芊芊——是不是你！”

木头人的身体越发的透明，慕紫苏想要抱住她却扑了个空——

断断续续的歌声随着她变成了一团光，逐渐消失在慕紫苏的怀中。

忽地，她听到了她的声音。

“紫苏姐姐，我要去做天女了，我不想去，可爹爹娘亲都会被杀死。以后芊芊再也不能给你唱曲儿了，你别忘了我，好么？”

那时，慕紫苏才得知，这些没有五官，没有感知的白色人偶，全部都是被天神敲骨吸髓后的天女们。她们的魂魄无家可归，便游荡在这无尽的虚空里——

她也终于知晓，那尊贵无比的天宴上，她吃下的洁白而香甜的肉，是何人的——

她跪在地上不住作呕，滴落的泪水和秽物混合在一起，如她身上的罪恶一般腥臭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