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之下皆死尸。

长图仅剩的几万妖兵站在尸堆上发呆。

它们当然不像东土，它们有着和人一样入土为安的习俗。

可是现在，敌人的尸体和它们得伙伴的尸体堆在一起，绝多数的妖怪都是分尸而死，情况好的只是腰斩，运气差的便成了尸块，

有的妖怪在地上摸索着，找出一颗干瘪的头颅，然后又在附近摸索。拉起一块黑臭的碎肉，不是，捡起一块破碎的骨头，也不想，甚至连那半只脚掌都不确定是不是那个被它捧在怀里的熟悉的朋友的部位。

这只妖怪后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挠了挠头，一瘪嘴，哭了出来。

踩踏、血污、腐烂……使得碎尸几乎混成了一片，压根就分不清哪个是它们的伙伴的，要怎么找？

即使如此，也还有妖怪没有放弃，廉江和冬暮四兄弟从战斗结束后就不停在尸堆里面翻找，从日落找到日出。

但最后它们只找到了好屏曾经用过的头盔，怎么也找不到它的尸体。

从东土而来的妖怪撤到战场外面，却无一个休息，只是静静看着它们。

这场战斗有两场，东土赢的取巧，可长图就不那么幸运了。它们遭受了最强劲的冲锋以及最可怕的攻击，最后千万大军只剩下十万不到，几乎可以说是全军覆没之惨败了。

姬正见到为了保护雨欣而强行动用神鬼之力的倾城，喂她服下自己的血后，让雨欣帮忙照顾她，然后便也帮着冬暮寻找好屏的尸体。

只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谁知道它到底倒在了哪里，冬暮它们在发现盔甲的地方将所有的尸体都翻了一遍，可是就是找不到。

冬暮得两手都因为翻找尸体而被黑臭的血污盖满，它仍在寻找着。

七兄弟的感情是极其好的，它们很多时候一起打仗、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躲避父亲的“呵护”，它们甚至从小到大都没起过一次争执。

但是这一战后，七个兄弟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五个。

姬正心中很是难受，说到底，这和他脱不了关系。

毕竟他在知道长图与妖疆两军对垒的时候还想着将红九九和红十三收入囊中，最后即使看见了它们的决意也仍一意孤行，想要争取。结果到头来，不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害得长图遭受了如此损失。

他罪大莫焉。

姬正低下头，直接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愧疚。

“对不起，是我召集了你们，却一再耽误，叫你们遭受如此挫折……”

有长图的妖怪看着姬正，眼里充满了血丝，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够了。”

只是句话，却使得那些长图妖军愣住了。

冬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来者，然后忽然扑了过去，抱着来者痛哭哀嚎。

“父亲，四哥……和七弟……都没了……！”

铜血、好屏、新远也忍不住，终于落泪。

仅剩的长图妖军纷纷跪倒，除却姬正和影王几个例外，那些东土的妖怪也如出一辙跪下。

因为来者不是别人，而是长图的王。

寻王只是摸了摸冬暮的头，久久无言。

它同样是披着战甲而来，上面甚至还有点点鲜血。

后来姬正他们才知道，原来长图大局发兵响应天道师以后，有别国妖怪趁机帅军偷袭了长图皇宫。

寻王亲自披甲上阵，全歼敌军，然后就收到了自己第七子的头，所以它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它摘下头盔，露出威严的面容，对手下长图的大军吩咐道：“打扫战场，把所有的尸体都埋葬了，这一战我们的血流满了整个战场，那整个战场就都应该被埋葬。”

“是！”

妖军昂声回答，然后开始行动。

那些东土的妖怪也加入了进来，帮助它们。

因为它们真的是想将地皮翻一遍，把整个战场都埋葬一遍。

寻王看了姬正一眼，推开冬暮，说了一句：“跟我来。”

说完便率先转身离去。

姬正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寻王将他带到一处远离战场的地方，然后驻足不前，却也不转身，只是背对着姬正。

姬正低着头，抿着嘴唇，最后才开口道：“对不起……”

寻王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姬正松开攥成拳头的手掌，有些颤抖道：“是我的问题，导致了你的军队受到这么惨重的损失，还害得你失去了两个……”

“你也知道是你的问题！”

寻王忽然打断姬正，拂袖转身，大步来到姬正面前，身材高大的它居高临下地看着姬正，愤怒道：“既然知道，那你一早干什么了？你知不知道，只因为你是天道师我才相信你，只因为有盟约我才愿意出兵，我响应了你的号召，可是你呢？你在哪里？为什么送回逢青头颅的妖怪说始终不见你的身影？”

姬正压根就没有勇气去看它的眼睛，因为他甚至不敢想象寻王的眼睛里到底蕴含着很等的愤怒。

这时候他完全不认为自己是那个寻王便宜捡来的孙子，也觉得寻王绝不会如此认为。它的愤怒简直叫姬正不敢面对。

寻王冷冷道：“抬起头来！既然你有缺席的勇气，就别在问罪的时候畏惧低头！”

姬正只好缓缓抬起头，对上它冰冷的眼睛，悲伤且失望，又那么愤怒。

姬正缓缓向它解释了自己离开的理由，从被木截的地龙打进不明空间到遇见红九九红十三。

听到姬正说出理由以后，寻王忽然呵呵干笑。

“这么说，你就是为了两个感到有趣的妖怪，想将它们说服，转向天道师一边菜单五了时间？哪怕是最后知道它们的心意都还不肯死心？”

姬正点了点头，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寻王指着姬正，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最后却哈哈大笑：“天道师啊天道师，我是没想到……”

它忽然咆哮，猛地将浑身压抑的愤怒全部喷出来。

“你竟然也会有如此愚蠢的时候！”

那从寻王口中喷出的风掀得姬正发丝翻动不已。

也许在别的妖怪看来，这一幕实在匪夷所思，因为代表天意和绝对正确的天道师竟会被一个妖怪如此教训，却连还嘴都不敢。

可这一幕姬正感觉并无什么不可，他是天道师，是龙，也是人，不是绝对的，也会错。

“你竟然连是非轻重都分不清吗？两个连性命都不知道的小妖怪，值得用我长图一千五百万条生命去换吗？关键是你还没换到！连没把握的事情你都想去做，还是死一根筋地做，你傻吗？”

姬正缓缓开口，有力无气道：“我只是……感觉它们拥有人的一部分情感，认为它们也许能被收服，那样也许我就能渐渐摸索出叫妖疆……”

只是不等他说完，就又被寻王打断道：“你才活了多久？你知道这些妖怪活了多久吗？它们有的甚至和你的祖先姬岚同一个时代，甚至比他活的更长，从那时它们就是一个信仰。你把自己当成传教者了？来到这异国他乡，为在陌生环境里信仰了另一个信仰数千上万年的家伙们传道？我当然不觉得你一定会失败，但是你觉得现在是时候？当自己国家战火纷飞，即将国破山河碎的时候你干这种事？你觉得自己有理？”

姬正摇了摇头。

“那我再打一个比方吧，假如这里的不是我的长图大军，而是你的父亲，姬长允，你还会这么做吗？你还会觉得两个不足轻重的妖怪换你的父亲值得吗？”

姬正果断摇头，说：“那我必然不会。”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血色快速消失，变得一片雪白。

“那就记住今天我告诉你的。用我一千五百万长图战士和三名仲裁两名王子以及数支盟友部族为你换来的宝贵一课！”

寻王说完，扭头往旁边啐了一口，径自离去。

姬正久久站在原地，原本松开的掌心又仅仅攥在了一起，青筋暴跳，掌心发白。

这一战真的用鲜血给姬正上了一堂注定叫他终生难忘的课。

尤其是寻王最后说得那句话。凭什么别的妖怪可以死，他的父亲就不行？

那也就是说自己心里果然还是有着轻重地位之分的？

难怪他会被寻王如此公然表示鄙弃。

寻王径自走回，耳边却回荡着雨欣略有抱怨的声音，怪罪寻王说话太重。

它摇了摇头，轻声回应说：“你错了，我的姐姐，我是已经看在你的面子了。不然这会儿我早就把他按在地上打了。”

因为姬正的选择简直就是愚蠢，尤其是最后的答案，哪怕他说谎，寻王就是知道也会装作是真的。可是他偏偏承认了自己的偏袒。

“他的缺席，害我儿子战死，我想在人族呆了这么多年的你肯定知道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雨欣不说话了，她确实知道。

这个本身就是姬正自己问题的决断失误带来了这么严重的后果，这么大的罪过，换做以前，雨欣肯定会告诉寻王都不算什么。

毕竟他的命才最重要。

可是现在她渐渐懂得揣摩别人的心思，也知道了该是错的就是错，不然下次也不会对。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的孙子，竟然会犯这样无知透顶的错误，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的。”

寻王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