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痴道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顾北，又看了看身边的欧阳岳和陈明海，说道：“老夫不问朝局数十年，却被棠儿以找到杀害老夫爱女雨真之由，哄下了山......上次昌城之行，老夫是越发厌烦朝堂之事。而今顾北发问于咱三位老头子，你们两位也算老夫的关门弟子，一位是前西北军的元帅，一位是西凉‘长缨帮’的长老，而今抛开先前的身份，单单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我的孙儿顾北，该如何取舍？”

陈明海看了看欧阳岳，说道：“那老夫先说......”

“我是你师哥，理应我先说！”欧阳岳生怕陈明海抢先说了自己的话，当下摆出师兄的谱，仰着下巴说道：“那个......顾北大师兄啊......依我看来......”

陈明海马上伸手当空一挥，说道：“大师兄便是大师兄，那来的顾北大师兄？你这样直呼其名，岂不是乱了辈分？”

顾北无奈地说道：“二位前辈，你们直呼我名便是，不用这般客套......”

“你看吧......”欧阳岳摊了摊手，说道，“大师兄这般豁达之人，他早先师从独隐山人，名字里也有一个‘北’字，独隐山人的意思，定是希望他事事以北国为先，岂能终日守着西凉这片土地，眼睁睁看着北国渐渐堕落？”

陈明海一听，急着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说长缨是西凉国的公主，大师兄又是西凉驸马爷，如今他代西凉王理政，短短数月，西凉形势一片大好，若大师兄有心一统天下，不出三年，西凉国都即可迁往昌城，划北国皇城为郡，昌北楼又可以恢复以往镇守天下的雄姿了......”

顾北瞪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陈明海与欧阳岳两人的意见，竟让人如此大跌眼镜，他不解地问道：“二位，你们仅在曳浪湖畔待了百日，便忘了自己之前的身份呢？陈老元帅，你以前可是为北国立下汗马功劳之人，如今怎能盼它被西凉吞并？还有欧阳伯伯......昔日你在‘长缨帮’中可谓一呼百应，整个江湖，说起欧阳岳大名，无不闻之色变，西凉王更是以‘长缨帮’江湖中的地位为荣，如今却？”

陈明海和欧阳岳同时摇摇头，异口同声地说道：“失望啊......失望！”

“失望？”顾北更加不解了。

痴痴道人接过他们的话头说道：“孩子......他们二人，无论是对北国还是对西凉，都居功至伟，如今能陪着老夫在此山中闲云野鹤，失望之余，也是一种放下。但他们真的放下了吗？”

顾北摇摇头，说道：“欧阳依依贵为北国皇后，而今腹怀龙胎，欧阳伯伯自然该盼着北国好；若西凉强大到足以吞并北国，段棠一定会万念俱灰，乖乖回来做萋萋腹中孩儿的好父亲，陈老元帅自然盼西凉好。外公......您的意思呢？”

顾北刚说完话，只听见屋外长缨喊道：“夫君......快点来帮我，这盘子太烫手，我快要扔掉了......”顾北连忙跳起来，推门而出，只见长缨一手搀扶着陈萋萋，一手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菜。

顾北接过长缨手上的盘子：“这里湿滑的很，你们小心走路。”

长缨调皮地指了指陈萋萋的肚子，飞快地说了一句：“我也要......”说罢赶紧搀扶着陈萋萋进来屋子。

顾北会心的笑了，他咬咬嘴唇，心中已有答案。

一帮人其乐融融地用完晚膳，欧阳岳自告奋勇，领着顾北和长缨参观了自己和陈明海特意为顾北长缨建造的竹质房屋后，痴痴道人立在院门口，朝顾北说道：“孩儿，你随我来，老夫带你听听山间的松涛去！”

长缨亲切地和陈萋萋坐在屋内聊天，陈明海与欧阳岳在院子中间，开始他们的日常“斗殴”。山间小院，其乐融融。

顾北缓缓走在痴痴道人身后。

山间风声骤急，竹林涛声此起彼伏，颇为壮观。

接着星光，二人沿着林中小道来到山顶的一处大石头前，举目远眺，曳浪湖尽收眼底，漫天星辰倒映在湖面，分不出天地上下，恍然如梦。

脚下的竹林犹如深邃的暗海，无迹可寻，无形可述。

痴痴道人的目光平静而又神秘，平望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山脊。

许久，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孩子......我穷极一生，割万般不舍，欲以双脚追丈量目之所及的距离......时至今日，归隐于此山，心却留在了远方。你说说看，前方那座山脊后边，是什么？”

顾北顺着痴痴道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山脊犹如俯身于大地的巨龙，蜿蜒向遥远的远方......

“山后，是数不尽的群山、平原、河流，荒漠还有大海......”

“那你知道，这其中，有多少飞禽走兽，又有多少老少妇孺，有多少君王臣子，又有多少鸡犬马牛？”

“无数......”

第314章 一晃三年

痴痴道人摇摇头，说道：“十五年，五千多个日夜，老夫走了四万余里，却见过十七位君王，这十七位君王统辖着百姓，有的面带血迹，有的脸露笑容，有的一生只做一件事，有的终日饱食无所事事。有些国，君主之位世袭传承，有的却由众生推举，德高望重者居之。”

顾北说道：“师父说过：众生百态，飘飘若天际飞雪，惶惶如风中轻絮，生于无形而归亦无形。”

“何不将其浮生绚烂，狮虎驰骋于草野丛林，犬马效力于田间屋后，好战者开疆扩土，恋生者疲于金银。有俯身仰视之神灵图腾，亦有天下归一之安详睡梦，世代罔替，生生不息......”

“很难！”顾北上前与痴痴道人并立。

“再难，亦有人做，我，希望是你！西凉北国，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外公......我只有一事不明。”

“请讲！”

“西凉王！”

痴痴道人拉住顾北的手，循着原路下山。

“路滑，你扶着我点......”痴痴道人抓紧顾北的手说道，“人一老，诸多不便，却唯恐丢了这条老命，老夫如此，西凉王亦如此啊......”

顾北问道：“外公之意，西凉王也企望涅盘？”

“万事皆简，众生却忙乱，天地之理啊......我听闻北国老臣戚楚先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你去瞧瞧他吧，代老夫一句问候。”

“外公请吩咐。”

“人间有悔死不得，天境无怨留不住。魂至曳浪湖，老夫陪他找独隐......”

顾北回道竹屋之时，长缨等他不住，业已沉沉睡去，顾北轻轻吻了她的脸颊，和衣躺于身侧，一双眼却明如皎月，不肯沉沦。

再回北国，北冥王段岭亲自到皇宫正门候着，华盖之下，段岭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欧阳皇后立于段岭身前，神采柔和，母仪天下。

顾北和长缨的车辇缓缓而至，百姓夹道欢呼，文武官员跪行大礼。

段岭眼眶微红，快步来到顾北的车辇跟前，亲手扶起垂帘。

“你......来了......”万千言语，却如鲠在喉。

顾北扶住段岭的手臂，跳下马车，欲叩首施礼，段岭托住他的双臂，低声说道：“顾大哥，若西凉举兵，朕绝不操戈，愿意归降。”

“皇上，这是哪里话？”顾北颔首施礼，说道，“皇上乃一代帝王，岂可这般退让，顾北此番归来，捧着一颗赤子心，怀揣一腔凌云志！走，大安殿上，昭告天下！”

段岭大喜，挽着顾北手臂，身后跟着长缨、欧阳依依，百官随于末。

沿途的窃窃私语，众臣很快便知晓。

回想当年北襄王段泓，恪尽职守，虎豹文房犹在，举国收益。

而今，北冥王当政，天下注定不凡！

是年，西凉、北国并！

北蒙倒旗而降。

次年，西域首现铁骑，国公顾北不辞千里，于圣殿讲法三日，被奉为“禅宗”，其座下金蒲团，世代供奉于西域神山山巅，膜拜朝圣。

北襄王三年，狄戎、楚谷、翟狄、子辽、户戎、燕晋、西韩七国归降，北国疆界，东南入海，北至雪巅，西达流沙。

北国境，涅盘山。

一条奔腾大河，水急浪高，绕山一周后东流入海，唯独山门处，粗壮的锚柱上，拴着一艘随波逐流的船，一披蓑戴笠的船夫，正在岸边拾掇着成捆成捆的新鲜蔬菜，准备运往对岸山门。

对岸山门处，数十人围在一起翘首以盼，等船靠岸。

一位公子缓缓走向船夫，只见：身如玉临风玉树，面若细雕密琢，双眼深邃明媚，昂首间凤啸龙吟，举步时云动星追。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敢问船夫......眼前这条河，可有其名？”

船夫抬头，见面前公子问话，不由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公子的话，这条河随了山名，就叫‘涅盘河’，这三年间，涅盘河从未断流，也未曾发涝。”

这位公子笑着点头，又问道：“期间可有人渡河而来?”

“回公子，无一人渡河。”

公子接着问：“为何只有一艘船运菜？”

“这头一年，奉知府大人之命，此渡口共备了十艘这般大小的船只，到了第二年，减到了五艘，今年开春，就只剩下这一艘了......”

“为何逐年锐减？”公子的眉头微蹙，脸上闪过一淡淡的忧愁。

“回公子，知府大人是根据对面山上传下来的消息，才酌情减少的。其余的小的一概不知。”

“多谢了......”公子微微一笑，船夫终于舒了口气，却听这位公子又道：“你能否将我送到对岸去？”

船夫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尽管他知道，这让知府大人知道了，他定会丢了眼下这报酬丰厚的营生，但面对眼前这位公子，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

公子上船后，船夫熟练地解开缆绳，用力摇动船桨，向对岸划去。他突然觉得，今日这船，行驶得格外稳当。他转头看了看背手立于船首的公子，禁不住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去涅盘山又是为何呀？”

“哈哈......”这位公子笑道，“我姓顾名北，前去拜访一位至亲。”

“啊？”船夫突然身子一颤，整个人都僵在了船舱，“您......公子您.......是国公大人？”

顾北转头笑着对他说道：“你好生摇船......”

船夫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紧紧握住船桨，眼睛却不离顾北一毫，顾北笑着来到他身边，双手抓住船桨，与船夫一同摇起船来。

船夫的眼睛都直了，他没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天下最负盛名的国公大人。顾北问道：“山上的灯，如今还点么？”

“回......国公大人，早就不点了，如今一到夜里啊，涅盘山上漆黑一片，渗人的很呢......”

“你待会让他们送些灯笼烛火来......涅盘山无灯，可惜......”

“小的遵旨！”

顾北笑笑再不说话，一直到船靠岸，他轻轻纵到山门口，才朝船夫朗声说道：“水流湍急，你每回都要万般小心才是......”

船夫已经跪倒在岸边，叩首不止。岸边的见船夫只载过来一位公子，船上却无一根蔬菜，回头一看顾北早没了人影，忙问船夫：“这位又是何人，怎会独自上山？”

船夫看着顾北离开的方向，呆呆地说道：“哪有人来，分明是神仙驾到......”他突然打了一个寒噤，起身说道：“你们再多等会，我且去将菜运过来......今夜，涅盘盛景又能重现咯！”

涅盘山依然寂静一片，山间的石阶被厚厚的松针覆盖着，早先的神秘气息业已荡然无存。因疏于修建，树木遮天蔽日，阳光从罅隙间穿透而下，映照在林间，射出万缕霞辉。顾北脚步轻盈，却还是惊动了不远处一直觅食的梅花鹿，它警惕地抬头看着顾北，随时准备奔命。

顾北童心大发，嘬起嘴轻轻吹了两声哨子，小鹿马上撒开四蹄，消失在的密林之中。顾北眼珠一转，心道：“竟把师父传授的兽语给忘了个干净......乔烈大哥要是还活着的话，一定研习得出神入化了......”

他怅然地看了看梅花鹿离开的方向，轻叹一声，接着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