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的风月本就多情，顾北和长缨又这般渲染，整座城便陷入了浓浓的相思之中，松萝上的滴露，像极了情人的眼泪，晶莹剔透地挂成丝丝缕缕，让人分不清爱恨纠葛时的笑里藏刀。

陈萋萋倒是分得清，因为父亲一直教导自己的那些东西，日夜萦绕在她的脑海，譬如起风的时候要笑，惊雷的时候抬头......大自然里，有很多美好的乐章，只有张开眼睛和心，才能彻头彻尾地听清。

她，便是这世间，最早听清段棠内心的女人。她曾在河界，听见过他心中的虎啸龙吟，也曾在花都，听见过他心中的肝肠寸断。

一直到后来，一切都变成蝉鸣蛙唤，无比聒噪的时候，她听到了段棠心中的无助和悲悯。她一直理解他，因为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平凡，他要走的路，是凡人眼里的天梯，是众生心中的疯癫，是千古之后的不屑......

陈萋萋把松萝缠绕在食指上，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好像唯恐扯断了它们，但终究还是断了，徒留下一圈潮湿。

段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他伸出手环住陈萋萋的柳腰，将自己的下巴搭在她的肩上。段棠就是这样的人，很多时候，他在陈萋萋面前，就像一个无助的孤儿，你若不动心怜悯，苍天都会对你嗤之以鼻。

“顾北又让你生气了？”段棠在陈萋萋的耳边低声问道。

陈萋萋站在没动也没吭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一片空灵。

“怎么？要不要我替你出头啊，别说顾北，就算独隐来了，只要你对我说一声，我便会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陈萋萋咬咬嘴唇，微微侧头，问道：“顾北如何能让我生气，他又没把我的画像挂在川南......再说了，顾北他在天下人的心目中，犹如救世主一般，我父亲也曾对我说过，当初他为了搭救我们陈家一族，只身前往京城，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段棠松开手，搬过陈萋萋的身子，用手轻轻扫去她眉梢上的露水，深情一笑，问道：“你今天怎么如此多愁善感，竟连顾北都同情上了？你知道吗......我们兄弟三人，段岭，顾北，还有我，最不值得同情的，便是他了。当年我的母亲，带着身孕入宫，却独得父皇的垂爱，引得满朝文武对她指手画脚，横眉竖眼，要是没有他，母亲能被人残害？我能被逼到川南，像只丧家之犬一般，不知归途，不念朝夕？”

陈萋萋黯然一笑，说道：“天下能有几人念朝夕知归途？”

段棠低头看了她的眼睛，直到这一刻，他才体会到失去陈萋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尽可能表现出自己的黯然神伤，以求她的悲悯与宽容。陈萋萋的脸色逐渐变得灿烂起来，她的手抚上段棠的脸颊，柔声说道：“既然川南百姓不领咱们的情，何不杀他十个八个，杀鸡儆猴，老祖宗都说了，特别管用。”

“那你就让他们抓上几个来，明日午时，闹市口砍下头颅，别说顾北给他们十两银子，就算给上一百两，也没人敢在自家的门上张贴北冥王的画像了。”

“臣妾遵旨......”陈萋萋屈膝施礼说道，“还是皇上有魄力，如此一来，北冥王得知此消息后，定会对顾北的得不偿失的做法心生疑虑。皇上，要不要在给北冥王加点猛料，让他彻底对顾北失去信心？”

段棠将陈萋萋一扫刚才的阴霾，又眉飞色舞的替自己出谋划策起来，不由得从心中生出无限欢喜，他拉住陈萋萋的手说道：“皇后说的对，既然是猛料，那就一定要猛！我选倪雄，你呢？”

“嘿嘿......”陈萋萋笑了，她也握着段棠的手，说道，“我恰恰想说倪雄，不曾想臣妾想的竟和皇上一样......”

段棠揽住陈萋萋的肩膀，往大殿的方向缓缓而行，边走边说道：“我已经传出了密信，‘西河帮’的人会在花都，让倪雄吃点小亏，然后转嫁到顾北身上。”

“倪雄却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人！”

“谁让顾北是‘长缨帮’的长老呢......自古以来，朝堂最介意的便是江湖各帮各派之间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此番冲突，我会让西凉王也介入此事！

陈萋萋惊讶地问道：“西凉王如何能介入此事？”

“这还不简单？”段棠笑道，“恐怕此时此刻，西凉王已经整顿好兵马，枕戈待旦，专等我放一把火，烧他的眉毛呢......萋萋，我已经密信西凉王，告诉他杀害我母亲的幕后凶手，就是倪雄！”

陈萋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我自幼在北国和西凉两国边境长大，西凉王的脾性，多少有些耳闻，他要是想对付倪雄，绝不会贸然出兵，否则，天下就不会有‘长缨帮’这样一个杰作诞生。”

“这点我也考虑到了，所以，我首先要让西凉王知道，‘长缨帮’已经被顾北照顾得四分五裂，濒临解体，曾经不可一世天下第一大帮，如今变成了‘关刀局’的嘴边肥肉，倪雄吞不吞，什么时候吞，都在他一念之间。”

第295章 密网之下

“那......”陈萋萋和段棠已经来到大殿的石阶前，她听下脚步问道：“皇上打算用什么计策呢？”

段棠微微一笑，狡黠地说道：“你就等着看好戏吧，我保证，顾北他一定会为自己与朕的皇后作对而懊悔不已。段棠说罢，快步拾级而上，边走边回头说道：“萋萋，你累了，回去好好歇息歇息，待会下朝之后，朕要看到一个生龙活虎的皇后，在卧榻之上巧笑盼兮......哈哈哈哈......”

陈萋萋冲他眨了一下眼睛，施礼告辞。

顾北在客栈的一间上房内，也嘱咐长缨好好歇息，而后下楼来到正在等候自己代甫、刘二等人面前，众人正要施礼，顾北摆手落座，指着刘二问道：“川南王府钱库失窃，为何外头听不到一丝风声？”

刘二一听乐了，他邀功似的抱拳说道：“顾大人......刘二兄弟三十人，个个那都是身怀绝技，顾大人吩咐的这点小事，兄弟们若办不好，岂不是辜负了顾大人和罗元帅的一番苦心啊。”

“我就想知道内情，至于功劳苦劳，你们自己心里有数！”顾北没有给刘二给好脸，他想让刘二等人明白，此生杀戮太重，唯有戴罪立功，时时忏悔，方能稍稍弥补自己犯下的过失。

刘二赶紧收起脸上的谄笑，说道：“顾大人，这看守川南王府钱库之人，原是南平王段义的手下，段义被平叛之后，他们几人心生邪念，将钱库中的部分银两暗中转移到了花都，自己的家眷也早已迁到花都了，他们在川南无牵无挂，又舍不得离开，于是每隔一些时日，都会暗中提出一些财宝，通过一家叫‘千顺镖局’的，偷偷运往花都。当然，他们不敢太频繁，怕让川南百姓知道了，口水都能将他们淹死。”

“看来，这‘千顺镖局’也曾在你们手里栽过！”顾北看着刘二。

刘二惭愧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道：“顾大人，以前兄弟们干的就是这样的营生，眼下托顾大人的洪福，兄弟们决心痛改前非......”

“如此说来......此番你们暗中取了王府钱庄的银子，这些管家非但不闻不问，还得感谢你们帮了他们的忙？”

“顾大人，真是如此！兄弟们告诉这几位管家，银两都是分发给了川南百姓，也算是物归原主，他们若敢透露半点风声，休怪咱们心狠手辣，别说他们的家眷在花都，就算在京城，兄弟们也会去讨几条命来的。”

顾北眉头一皱，说道：“最简单的办法往往如此粗暴......要想改变这个世道，看来最应该先改变的，是人心啊......”

刘二他们没听懂顾北的话，代甫却是听懂了，他上前拱手施礼，朝顾北说道：“顾相爷......世间善恶交集，正如天之阴晴不定，风云变化莫测，然公道自在人心，顾相爷不必多虑......”

顾北朝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又对刘二说道：“现在，带着你们的人，挨家挨户告知川南百姓，段王爷因为他们挂念皇上而心生恼怒，皇上有好生之德，不想让百姓们因此而遭罪，特下令，即刻扯掉皇上画像，另再赐纹银五两，望百姓民康物阜、安居乐业。”

刘二多嘴，问了一句：“顾大人......如此一来，川南王府的钱库，岂不是被我等搬空了？”

“银子放在钱库，又不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只有到了百姓的手里，才能钱生钱，才能让银子实现它应有的价值......”

刘二依然听得一头雾水，索性再不多问，带着他的兄弟们告退了。

代甫的眼里全是钦佩。

“顾相爷......老夫能在有生之年，跟着顾相爷为国为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不枉此生啊！顾相爷请吩咐！”

顾北端起面前的茶水，敬代甫说道：“代前辈这等大义之举，顾北以茶代酒，敬前辈！”

代甫慌忙站起身，拱手说道：“顾相爷不必如此，代甫与众弟子定会赴汤蹈火......”

“那我就直说了......代前辈，川南城上的那几门火铳，靠得是火药催发，火药一旦潮湿，火铳也就跟着成了摆设。罗元帅兵临城下之时，便能挽救五万将士的性命！”

代甫一听，当即跪倒在顾北面前，沉声说道：“顾相爷放心，代甫就算粉身碎骨，也会完成顾相爷的嘱托，代甫这就告辞！”

“且慢！”顾北说道：“代前辈，我不要你粉身碎骨，大家都能平安无事，才算此计可行，依我之见，代前辈可让余桂海编上一段书，让城楼上的守将们乐呵乐呵，再让麻仁山以猴逗之，趁其不备，找到火药库，淋湿即刻，万不得见半点火星！”

“谨遵顾相爷旨意！”

顾北送走代甫后，上楼来到卧房，见长缨睡得正香，便轻轻退了出来，，关好房门。

他要去见崔氏三兄弟。

代甫他们能否顺利登上城楼，还得依靠这三兄弟帮忙。

顾北关上门的刹那，长缨睁开了眼睛，她听见顾北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后，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封书信，拿在手里呆呆望了半晌。

她之所以避开顾北，因为她不敢确定这份书信中，写的究竟是什么内容，而且，书信是陈萋萋遣人送来的，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顾北因为陈萋萋而分心，她能做的，就是默默站在顾北身后，替他打扫一切可能影响心绪的繁芜。

长缨打开书信之前，想起在川南大牢中，她被陈萋萋封住穴位，背到段棠面前的事儿来。

陈萋萋只是封住了她的穴道，让她不得动弹，但她没有喊叫，哪怕顾北当时就在她不远处。

因为陈萋萋说了一句话：“你要是想见敬投林，就随我来。”

长缨是太想见他了，敬投林身为“长缨帮”的长老，几乎掌控着帮里三分之二以上的大小事务，他若起了外心，别说“长缨帮”，就连西凉国，也会被牵连其中，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敬投林在这场明争暗斗中，简直可以说是举足轻重。

长缨于是乖乖地让陈萋萋背出了大牢，一直背到段棠的面前。

那一刻，长缨对陈萋萋竟是无比的信任，这个从相识便与自己为敌的女孩，她实在看不穿也猜不透，陈萋萋如此多变，到底意欲何为。

敬投林没有让长缨彻底失望，无论他之前做了什么，但在段棠面前，他首先想到的是将自己送回西凉。

只是敬投林一世精明，却忽略了刘二他们这帮亡命之徒。

这世间又很多事，都是可以拿钱财来摆平的，但钱财往往携带着“贪婪”二字，这就让明明看似简单的事，愈发变得复杂，变得难以把控。

敬投林以为他将西凉公主送到西凉后，此生两不相欠，便打马去了“涅盘山”。这座山，并不巍峨，却有一股神秘的魅力。普通人觉得山上的灯变幻莫测，犹如人间仙境。但知晓内情的人，都拿它当作人间天堂，因为这里，火烧“血兰花”而弥漫出来味道还未彻底消散。

敬投林凭着这股味道，追随至此。他坚信，密网之下，任有漏鱼。齐公公不只有这点手段，段棠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