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熏着不知名的香，似乎有安神的功效，让人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身体的寒冷已经被驱散得差不多了。屋内烧着炭火，让他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他忽然想起宋老伯已经不在了，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当身体的痛苦被解除后，精神层面的东西就会浮出水面，现在感到温暖舒适的他，心中却充满无限的悲伤。

如果早点挨家挨户地敲门，是不是就能够早一些遇到好心人，宋老伯也就有了生的希望？

他们不是没有试过。

历年冬天，每次想去敲响百姓的家门，总是被拒绝。就因为这样卑贱的身份，不受待见。还有一次，因为敲的是有些地位的人家，两人还挨了一顿毒打。于是宋老伯的腿在那年冬天，落下了病根，走起路都不利索了。

也是那个时候起，他学会了怨恨。

乞丐也并非没有尊严，后来的冬天，他和宋老伯都会在巷子里找一处背风的角落，收集着别人家不要的破败衣物，组成一块宽大的被子，两人相拥入眠。

冬夜虽然漫长，但至少心是暖的，不需要去求任何人，就是一种强大。

可如今，这自尊终究抵不过寒风。他这么想着，越哭越厉害，虽然身处别处，他也顾不得什么了，如今的他一无所有，那绝望像是埋在心底的种子发了芽，一夜之间占满了整个内心。

他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可是去死，他又不敢。

丫鬟以及佣人默默地走进屋内，将精致的佳肴规规矩矩地摆在桌上，饭菜的香气铺面而来。他忍不住扭头望去，那是刚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是他的印象中，从未吃过的美味。

这时他才觉得饥饿感像是洪水猛兽一般，将他吞没，他拖着骨瘦嶙峋的身子，从高床上下来，朝桌边走去。他没有顾虑太多，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一股清香甘甜在口腔中荡漾开来，他却又哭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吃到这样的饭菜。他不会用筷子，直接用手撕下一个鸡腿，胡乱地咬了一口，嘴上和手上沾满了油渍，也全然不顾，还有鱼肉，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尝到鱼的味道，鲜美，他想不到更多的形容词，只能不停地吃着，险些把自己噎死。

丫鬟在一旁给他倒茶，恭恭敬敬的样子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含糊地说了声“谢谢”，继续将自己埋在食物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觉得食物似乎已经塞满了身体，稍微在吃些什么就要吐出来。他瘫坐在椅子上，肚子以一个奇特的方式鼓起来。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早就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手臂上的污渍也被弄干净。

看来在自己昏倒的时候，有人给他洗了个澡，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呢？

屋内的摆设富丽堂皇，一看就是在有钱人的家里，自己不过是个乞丐，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对待？但不管怎么说，他捡回了一条命，应该算是自己的运气吧。

“主子。”

一个小女孩走进屋里，看上去十岁左右的样子，刘海整齐地挂在额前，头上梳着两个俏皮的发髻，只见她身穿一身红色的皮衣，五官精致，身材娇小，看起来就如画上的娃娃一般。

李致远笨拙地从凳子上起身，看着这么可爱的姑娘，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愣头愣脑地来了一句：“主…主子好。”

女孩笑起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微微眯起，“我才不是你的主子，你应该称我为救命恩人。”

“多…多谢救命恩人！”李致远学大人的样子作揖，他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十分滑稽，眼前的女孩被他逗乐了，笑了一会儿，然后便让下人将桌子上的残羹撤了去，收拾干净。

“我叫宁怜月，是这家的大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李致远。”

“你是街上的乞丐吧，我听爹爹说起过，有个姓宋的逃兵，捡了个孩子，辛辛苦苦养大，那个孩子就姓李。那个老乞丐呢？没和你在一起吗？”

李致远低下头，看着地上不发一言。这位大小姐跟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呢？只不过是救了他，便能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遭遇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也不了解他的日子有多么的艰难。

说得再多，也不过会被她耻笑吧？

宁怜月见他不发一言，看着他脖子和脸上的冻疮，虽然已经结痂，但那可怕的形状和溃烂的模样，一定非常疼。在这种严寒下，任何一个流落街头的人最终都只有一个下场。

她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为她刚刚的言语伤到他而道歉。

李致远微微抬头，用余光打量着她，眼前这张精致的脸上表现出一丝歉意，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被她察觉，她不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保护者他这颗脆弱不堪的心。

“是我该谢谢，如果不是你救了我……”

“爹爹平日从不让我跟乞丐说话，”她打断他，“但是还好这段时间爹爹出远门了。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但是等伤好了，恐怕还是得离开。”女孩有些抱歉地说着，皱着眉头的样子惹人怜爱。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救了我一命，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连忙说道，不想让女孩为难。

女孩听了，认真地想了想，“报答，你会下棋吗？”

“啊？不…不会。”

“没关系，我教你，这段时间你就陪我下棋吧！我一个人待在府里好无聊的，大人们就只会大小姐大小姐地叫我，要么就跟我说教，正好爹爹出去了，你又跟我差不多大，如果想报恩，不如做我的朋友吧！”

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李致远看着她，心情似乎也高兴起来，他笨拙地挠挠自己的头发，点点头，傻傻地笑着。

他不太明白自己和宁怜月到底算是什么关系，虽说对方是大小姐，却没有一丝架子，似乎把他当作是朋友一般。

她会认真地听他讲述当乞丐的生活，在他看来十分美好的那些日子里，有宋老伯的陪伴是他最幸福的回忆。

可在她看来，他的遭遇是她有生以来听过最悲惨，不幸的经历。每每听他说起，她总会替他难过地落下泪来。她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悲惨的人，她以为所谓乞丐，就是伸伸手，便有同情的人给予粮食或者铜板。

身为商人的父亲总是对他们这种人嗤之以鼻，说其不思进取，只靠乞讨为生，借他人的怜悯和同情生存，跟废物没有什么区别。这些话，她没有告诉他，只觉得不管是什么境遇，应该都有自己的苦衷吧。

也许两人的相识是缘分使然，或者可以说是命运？李致远不知道自己在宁府待了多久，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宁怜月比他大三岁，有时候也扮演着姐姐的角色，每日看着下人按时给他上药，他身上的冻疮，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痕，都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位大小姐有一个十分执着的爱好，就是下棋。和平常人家的女子不同，她不喜欢做刺绣之类的女红，对歌舞也完全不感兴趣，但是只要拿起围棋，一下便是一个时辰。

她告诉致远，这棋盘之中仿佛藏着世间百态，有时如同悬崖勒马，若是再走一步便覆水难收，有时欲拒还迎，欺骗对方落子，而自己像个统帅一般，指挥千军万马，费劲百般心机，最终将敌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团团包围，杀人与无形。

李致远听得一愣一愣的，虽然不太明白她的感觉和体会，却在她的悉心教导下也能学个一知半解，渐渐的，他对围棋也开始喜爱起来。

一天，她受到了一封信，看完之后愁眉苦脸地告诉他，父亲虽然还没到回来的时日，但委托了自己的一个朋友前来看望她，看看她一个人在府中，有没有闯出什么祸来。

“要不然，我躲起来？”李致远想了想。毕竟宁府这么大，想躲起来是一件太容易不过的事了。

宁怜月摇摇头，“我这位柳叔叔，方圆五里内的妖物都逃不过他的感应，更别说宁府这么大点地方藏个人了。”

他听了觉得很惊奇，“你叔叔是做什么的？是除妖师吗？”

李致远曾听宋老伯说过除妖师的事情，除妖师是道士的一种，也是这世间非常少有的一种职业，他们修道却不是为了修仙或化魔，多半是为了除妖。

这群人不需要斋戒，看上去也与普通的剑客无异，只不过除了背上经常背着把剑之外，比起剑客，他们的腰上多出许多不知名的神奇物件，并且到处打探妖物的下落，只要给够钱，他们就能帮忙制服妖物。

在战乱年代，妖魔横行，除妖师往往能赚个盆满钵满，但如今日子太平起来，新的皇帝统一了天下，治理有方，妖魔的身影也少了许多，除妖师便不再是常见的角色了。

宁怜月有些惊讶，“你知道除妖师？我那个叔叔虽然不亲自除妖，但听说他收了很多弟子，若是谁家穷困潦倒，有养不起的男孩，便还有一条出路，就是送到他的道观里修行，长大了也算是能够靠除妖维持生计。”

听到这里，原本还在为前途担忧的李致远，仿佛看到了人生的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