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长征运输公司。

庞海上班后，一直支着耳朵听着经理室那边的动静，中间来了出车任务，特意挑了一个临市不到100公里的短途，麻溜去麻溜回，中午回来继续盯着经理室。

作为一个牛气哄哄的汽车队长，平常都是别人求着庞海，庞海很少求人办事，今天却特意带来了一条珍藏的红塔山香烟，准备找赵经理帮思达商业的新司机签字盖章。

这件事对他来说其实挺头疼的，但是已经答应了金云亮，硬着头皮也要上。

挨到下午四点多钟，来找赵经理办事的人终于都走了，赵经理出来又打了一壶开水，冲上一杯滚烫的浓茶醒醒中午的酒，然后开始打电话摇人，谈笑风生的组织晚上的酒局。

临近年关，方方面面都需要联络感情，所以酒局特别多，赵经理为了革命工作已经喝出了胃下垂，但是该喝还得喝，不喝到位，明年的工作不好干。

庞海知道，现在是赵经理一天中心情最好最容易说话的时候，拎着黑皮包闪身进了经理室，添茶续水的一通献殷勤，又从包里拿出红塔山香烟，放在赵经理的办公桌上。

“赵头，别人给我一条好烟，我抽太浪费，借花献佛送您吧。”

红塔山几块钱一盒，比石林又高出一个档次，赵经理是八十年代的社会人，什么都吃过，什么都见过，送别的东西他不稀罕，好烟却是硬通货，赵经理如果自己舍不得抽，拿去送人也方便

“我说你这一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原来是想走我的后门，有事说事，能办我就给你办了，不用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嘿嘿，是这样的，思达商业不是有几个新司机在咱们单位跟车实习嘛，有几个已经练得差不多了，申请表请您签个字，然后盖个章……”

“我说老庞啊，你也是老师傅老职工了，怎么一点原则都没有？思达商业的新学员才来了几天，现在就给他们签字盖章，其他单位的学员怎么看，将来出了交通事故谁负责……”

赵经理逮着庞海一通猛怼，上纲上线唱高调，大谈交通安全猛如虎和跟车实习单位的责任，强调跟车实习必须有一个时间过程，一套一套的大道理不带重样的。

“他们的确学得快，已经可以出师了。”庞海无力辩解，依然尽力辩解。

“我当然知道他们学得快，我又不是瞎子，每天都看着呢。”

赵经理没好气的撕开一盒红塔山，扔给庞海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我说老庞啊，你们也太没出息了，不就是请你们吃了一顿饭，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天天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他们练车，简直比本职工作还上心，这样学车当然学得快，但是这样坏规矩呀，以后其他单位来学车的也要半个月签字盖章，不签就是得罪人，你怎么办？”

跟车实习的签字盖章也是一种权力，能够源源不断的为赵经理带来各种好处，所以赵经理必须坚持原则，不能为思达商业几个新学员打破惯例。

庞海低头挨训，心里却在暗自嘀咕：那可不止一顿饭，还有一百多块钱的年货呢，哎呀，这条红塔山也得几十块钱，事情还没有办成，这回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赵经理把庞海教训了一番，一杯浓茶喝完，摆手让他滚蛋。水至清则无鱼，庞海毕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汽车队长，就算偶尔搞点小动作，多敲打敲打就好。

没办法，这两年很多人兜里刚有几个钱，就开始吃吃喝喝，社会风气就是如此，庞海这个一根筋的杠头也学坏了。

桌子上还有剩下的大半条红塔山香烟，赵经理拿出两盒放进公文包，其余的扔进抽屉，留着自己慢慢抽……庞海到底是个没见识的工人，以为红塔山就是高档烟，其实更好的好烟多得是，送礼除了大中华和小熊猫，其他国产烟都有点掉价，况且现在流行送外烟，只有外贸商店才能买到的良友和希尔顿最有面子，虽然味道太冲一口就上头，但是有身份的人都讲究抽外烟。

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活神仙，赵经理又点起一支红塔山，一边看报纸，一边等电话。

如果没有猜错，跃进公社的公社书记今天下午就会打来电话。

在社会上跑关系办事，都有一定的套路，赵经理深谙此道。思达商业想要快点拿到驾照，不可能只做跟车师傅的工作，不和他这个主管领导打招呼，现在该轮到跃进公社的公社书记出马了。

这件事不能答应，又不能不答应，赵经理却胸有成竹。

等跃进公社的公社书记打来电话，当然要卖他一个面子，可以给他一个名额提前签字盖章，但是其他人还得规规矩矩继续实习，这里面的分寸拿捏，正是赵经理最擅长的强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一张报纸翻来覆去的看完，电话却出乎意料的一直没响。

倒是有一篇有关《百年孤独》的文学讨论看得津津有味。

赵经理原本对文学不感兴趣，但是《百年孤独》最近太火了，万一和人聊天说起这个小说，接不上话显得没见识，就认真看了一下，没想到这篇文章还挺有意思的，骂人骂得别开生面，不带脏字的却能把人一怼一个跟头，赵经理感觉自己又学了一手。

叮嘤嘤嘤嘤嘤嘤……

电话机突然发出刺耳的振响。

终于来了，赵经理整理了一下思路对策，伸手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沙哑威严的声音，并不是跃进公社的公社书记。

“小赵吗？我办公室老冯，最近是不是有几个思达商业的学员在你那里跟车实习？既然组织上把人交给你，就是对你的信任，要尽力尽快的帮这些同志学会开车，不要拖拖拉拉的浪费时间，更不要有意为难他们……”

“你不用解释，先听我把话说完，思达商业是在区里挂了号的重点企业，他们的物流业务对红旗路集贸市场非常重要，王区长今天早上问我，他们的新学员什么时候能够拿到驾照……”

“好滴，好滴，你做得很好，就是要有这种不等不靠，把工作做在前面的积极性，既然已经落实，那就好办了，我现在就向王区长汇报……”

挂掉电话，赵经理叫着跃进公社书记的名字，骂了一声娘。

“狗日的吴福祥，你这不是害人嘛！”

既然你已经走通区长王东升的关系，干嘛不早说？如果不是我老赵随机应变反应快，假称已经给思达商业的新司机签字盖章，今天就要吃挂落。

长征运输公司属于区管企业，区政府办公室主任老冯就是主管的大领导，至于区长王东升，级别太高根本够不着，赵经理有八成把握，这个电话是王东升让老冯打的，老冯只是个负责具体办事的传声筒。

“老庞，老庞……庞海你狗日的死哪去了？！”

赵经理满院子的找庞海，最后终于在值班室找到了他，正和其他几个跟车师傅嘀嘀咕咕的开小会，见到赵经理来了，神色有些古怪，好像有什么阴谋。

“思达商业那几个人的申请表呢？拿来吧，我给你签字盖章。”

几个跟车师傅面露喜色，庞海是更忙不迭的答应，突然又问了一句：“赵经理你不是说，其他单位的学员会有意见，怎么又同意签字盖章了？”

这货……

赵经理一时有点吃不准，庞海是情商太低还是有意调侃，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如果其他单位能让冯主任给我打电话，我也给他们签字盖章。”

“冯主任？哪个冯主任？”

“区政府办公室的冯主任，另外冯主任亲自安排，临时借调你去思达商业合作社，帮忙去JX省提一台昌河面包的新车回来。”

庞海一下子愣住了。

千难万难的事情，领导一句话就解决了，我老庞竟然这么大的排面，办公室主任亲自帮我请假，还算作公对公的借调，工资奖金一分钱不扣。

“老庞啊，思达商业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上面的领导这么重视？”

赵经理在社会上吃得开，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处事灵活，能屈能伸，既然在思达商业身上栽了一个跟头，那就必须搞清是怎么回事，日后引以为戒。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他们生意挺红火的……对了，他们的副总经理曲军是个奇人，简直无所不会，无所不能，前些日子在咱们公司学车，不学就会，摸着方向盘就能开。”

“副总经理？”

“是副的，总经理是瓦窑沟大队书记的儿子。”

“奥，明白了。”

赵经理点了点头，如果没有猜错，这个名叫曲军的副总经理，应该就是思达商业的当家人，而且有能力有背景，值得交个朋友。

……

与此同时，有能力有背景的曲副经理，正在家里被父母教训得灰头土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