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退了，可是没有人生出一点劫后余生的感觉，反而胸膛中跳动的心脏装满了凄怆，持续不断流入身体各处，麻痹着一切创伤。

秦苏常常有种错觉，新曲城的此处天地像是被遗弃了一般，连空气中都满是化不开的悲伤。

这一战，仅城外便战死六千余人，包括上千武者，也由于支援城外，城墙上防御不足，亦是死伤惨重！

内卫打没了，拉回来的四十余人有一半没能救回来。城内仅剩四万余将士，其中武者两千余，且绝大部分都是低品武者，这四万余将士人人带伤，别说战斗，站起来都是奢望。

这场仗还打得下去吗？哪怕排查了所有瓮听，消除了再被穴地攻城的可能。哪怕四万将士人人敢死、以命换命。哪怕军械还足，猛火油还有，城墙也马上快要修复。

可是没人，拿什么再去打！

莫说将士们冷却了希望，连太后柳月荷自己的信心都在一点点坍塌着，凭借十万将士守城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将士之勇，柳月荷一点都无法挑剔，可依旧弥补不了人数的巨大差距。援军还没到是在意料之中，本来就预估至少需要四十日的时间，而今才过去一半罢了，征调粮草、汇兵一处都需要时间，可若不集中力量，也只会被呼延贼逐个击破，还是必败的下场。

命就是如此吗？非人力能胜？既如此，自己又如何再拖着将士们送命，柳月荷心中已在想，若是自己母子愿以死换取呼延贼不杀降众的承诺，呼延贼是否会答应？

就在此时，突然有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犹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河，声音越来越集中也越来越响亮。

城头上的将士相互搀扶着挣扎起身，颤颤巍巍握住腰间刀，向城外看去。

可是，城外漆黑又空白，除了残留的火光，满地的尸体外，再无人了。

闹鬼？幻听？所有人面面相觑，怎么大家都是一样的症状！

“看城，城内。”有人小声说道，嘶哑粗粝，可用尽力气也就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了。

城内有密密麻麻的人影从各个巷道汇聚走来，零星火把反而更添诡异。

“他娘的，咋回事？该不会准备里应外合破城吧？”大胡子校尉挠挠头，嘀嘀咕咕道。

在城墙上所有人的注视下，城内留下的百姓全部聚集在城墙下，只是人太多，依旧许多人只能挤在街巷中，远远望去，有种无边无际的感觉。

可百姓们只是仰头望向城墙，一时无人说话。

“这是咋了？有话说啊！咋半天憋不出一个…”大胡子校尉又止不住嘟囔着，可立马又闭上了嘴，因为他看见最前面有个火把是他爹举着，旁边是他娘跟他媳妇，怀里还抱着他儿子。

柳月荷亦是站在墙边诧异地向下望去，紧紧抿着嘴唇，透露出一丝丝的紧张，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要发生什么。

“林馆主，您是武者，声音大，您代表俺们说吧！”百姓人群中有人看向站在最前排的一个高大男子喝道。

“对，林馆主说。”人群中纷纷附和。

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下，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林馆主挠挠头，反复大口呼吸后朗声道：“晋王陛下、太后，我们其实一直都相信王室，以前骂是因为失望，虽然先王是犯了错，可从未害过百姓，都是那些蒙蔽先王的坏人干的。现在，从这场战争中我们看到了很多东西，王室没有逼迫我们参战，没有把我们当作炮灰，没有苛求我们分毫，我们相信王室又变回了原来的王室，我们相信晋国会再次变好。”

林馆主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不愿意走，是因为新曲城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想背井离乡，原以为这座城谁当家作主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可这么多天以来，我们也多少知道一些事，碾碎了所有幻想，那呼延贼不仅本性不改还变本加厉，他就没想晋国变好！若真被他攻破城，我们十有八九会被杀掉泄愤，哪怕没杀我们，往后的日子里也将战战兢兢、屈辱求存，我们不想这样活着，更不想我们的子孙这样活着。王室是好样的，这些军人、武者也都是好样的，一旦国将不国，何以为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为了国家，也为了自己，更为了后代都没有理由再躲在后面了，也许会死，可死得其所！所以，请晋王、太后准许我们参战，一同保卫新曲城，保卫晋国。这里有六十万百姓，哪怕一人咬他们一口，也能咬死他们很多人，哪怕我们死光了，可他们也不足为惧了，也算给晋国其他百姓造福了。”

“我林良听凭晋王、太后调遣！”

“我王思听凭晋王、太后调遣！”

“我张包子听凭晋王、太后调遣！”

“……”

一个个声音响起，在空中传荡开去，而后响起无数声音，杂乱却浩大。

“秦兄弟，你看那个人，张包子，我爹！”大胡子校尉捅捅秦苏，指向城下一人，满脸骄傲道。

“嗯嗯，老人家好名字！”秦苏轻笑道。

“是吧，我家起名一绝，秦兄弟，你还不知道我叫啥吧，我叫张大饼！”大胡子校尉见秦苏夸赞，兴高采烈继续道。

秦苏有些知道为什么当时小六不介绍他的全名了，属实有损校尉形象。

“诸位，我晋国有如此百姓，当贺！是晋国之福，是昌盛之基，晋王还年幼，本宫承诺诸位必教导晋王成为一名勤政、爱民、亲贤的君王，本宫代晋王多谢诸位高义了。”柳月荷又恢复了意气风发，朗声道。

“太后，不用谢！”城下有百姓突兀喊道，秦苏发现正是张大饼的爹，张包子。

大胡子校尉面色一红，高声喊道：“爹，应该说为国而生，与国同行！”

城下百姓纷纷应和，“哎，好的，知道了！”

“他娘的，咋还占我便宜嘞！”大胡子校尉笑骂道。

下一刻，零零散散的声音渐起，由凌乱变得整齐，由嬉笑变得肃穆。

这一幕秦苏永远不会忘记，许久后仍时而回荡在脑海中。

六十余万人齐声呼喝：“为国而生，与国同行！”

“为国而生，与国同行！”

“为国而生，与国同行！”

“……”

这口号有种莫名的力量，不仅是声音震天骇地，不仅是信念坚定决绝，也将四万余将士身体内已冷却的血液重新点燃，将凄怆一点点焚尽，化作一股股新的力量。

不知为何，这场停歇竟超出预期得久，久到

十二万壮年披甲佩刀成为入伍新兵登上城头，包括武者两千余人，而其余百姓皆成为同心同德的后勤。

原先的所有将士都变成了一带多的老兵，安然休息，指挥备战，而且城墙上还多了一样宝贝，酒！

这是老百姓送上的城头，却无人阻止，只是规定了一天两碗的量，因为新兵即将临战，需要喝酒壮胆，因为老兵久战疲倦，需要喝酒解乏。

秦苏一点点轻抿着，入口烈而辣，直冲头顶，但胜却无数琼浆玉液，让人回味无穷，此刻城头的这碗酒竟让秦苏生出一切都值了的念头。

“新兵们听着，不需要瞄准，下面乌泱泱的人，你他娘想射不中都难！起身就射，射完就猫着，换下一个人。千万别停顿，越快、越会躲才越可能活下来。敌人爬城了，别急着砸，站起来就是活靶子，等待几个呼吸后再起身，而这时候八牛弩就主要射冲车……”大胡子校尉反复教导演示着，四处上演着同样的情景让城墙上蓦然多了许多活力与祥和。

寒风依旧呼呼的吹，吹的火苗摇摇晃晃，可只要柴足够，火便不会熄灭。这柴是民心，是希望，是前赴后继的牺牲，是后继有人的传承。

当号角声响起的同时城墙上高喝：“准备战斗！”

“八牛弩，射！”

“投石车，放！”

“弓箭手准备！”

“射！”

当城下敌军照旧准备近距离战斗的时候，却没想到迎来一拨拨密集的漫天火石、箭雨。

一片片的人潮在猝不及防、错愕不解中倒下，临死前想起数个时辰前听到的尤其宏大的口号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场进攻来得缓慢却去得匆匆，在新兵们紧张又刺激中结束，在老兵们呼呼酣睡的梦里中止，在秦苏盘坐休息的惬意中退去。

秦苏用力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看着周围不曾改变的环境、依旧惨烈的景象，但就是确定呼吸到了不同的味道，那味道不再只有悲伤，而是多了一些生机萌动，像是泥土韵味中又夹杂着青草香，散发着生命想要活下去的坚强。